黄锦将仇鸾口供交上,皇帝一见震怒,连夜命内阁拟诏质问。这日文华阁是徐阶当值,他从西苑出来,心绪大坏,绕室彷徨。他与夏言谈不上什么私交,但夏言才干抱负,他都颇为赞赏,因此前几年皇帝流露出对严嵩不满的意思,他各方使力,让皇帝重新召回了夏言。虽然他也并不是没有被夏言刚烈的性格伤到过,但他自问自己的度量,还是能一笑置之的。但夏言自从回到内阁后,所作所为却比从前更加偏激固执,不留余地,也让他有些失望,但如果夏言被问重罪,那朝中还有谁能抗衡严嵩?自己又当如何自处?徐阶雨夜枯坐,听着外面籁籁声,如万蚊啃噬着他的心肠,皇帝震怒的咆哮仿佛还在耳畔,但他实不知该如何下笔。次日一早他好容易拟了出来,严嵩看到时似是一脸震惊道:“夏贵溪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不成,我们定要想个法子再劝劝皇上才好。”
徐阶强忍住冷笑,陪他叹息了两声,辞了出来。雨稍霁,满地积水残叶,几个小杂役正在清扫。四下里阴郁潮湿,正如他此时心境。徐阶吁了口气,至东华门,他的官轿刚刚抬了过来,随从正要扶他上轿,就见张居正步伐匆匆地出现在他眼前一揖:“老师。”
徐阶略为讶然地住了脚:“你为何来此?”
张居正向他拱了拱手道:“学生是特来寻老师的。”
徐阶皱眉道:“你不去翰林院报道,来寻我做甚?”
“老师!”
张居正急急道,“学生寻思了几日,忽有所悟,夏阁老此番祸事不小啊!”
徐阶心头一颤,他环顾左右,此时天色绝早,并无他人,徐阶让自己的长随去后面观望,问他道:“你何以有此一言?”
张居正拱手道:“严分宜所出题为‘天意言兵事’,显然是意指夏阁老支持曾督帅收复河套一事乃逆天而行,近来河北移山一事,京中多有议论,学生时听同年们议论馆考卷中,多有论及此事者,只怕圣上一见,当即震怒啊!”
徐阶脸色大变,他对皇帝性情的了解,当然远比张居正深。移山这件事,若是大臣或太监们递话进去,他虽然生气,却未必会十分在意。但此事若是众人皆知而独皇帝被瞒着,他必定会想得极为可怕。“学生觉得,只怕圣上还会将这两桩事联系起来,认为夏阁老和曾督帅有意引俺答入侵……若是这样想那可就……”徐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着张居正,张居正嘴唇在寒风中隐约有些青白,却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出来。但他没出口的那些徐阶却己经有所了悟,甚至还依稀想到了丹炉熄火一事。但此事辩无可辩,于是也只能想想而己。“皇上得知有移山之事,而夏阁老并末入奏,他深信移山预兆天子有难,便生出猜忌之心。而夏阁老一腔雄心想起兵收复河套,兵凶战危,前朝便有土木堡英宗为俺答所掳……”这个推测太恶毒了,徐阶从来没有把这两件事联到一起想过,不由终于理解了皇帝深夜传唤的震怒,他不由得像整个人浸在了冰水中一样,小声呵斥到:“闭嘴!这里是什么地方!”
“学生失言。”
张居正说是这么说,但他的神色中亦有通宵未眠的迷惘,显然昨天他辗转难眠,鼓起勇气才说给徐阶听的。徐阶镇定了一下,他看到己经有路过的杂役对他们投来好的目光,于是亲切又略冷淡对张居正道:“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另写书信与我便好。”
仿佛张居正只是缠着套近乎而己。说完他唤来随从,上轿而去。坐上轿,徐阶合上双眼,搁在膝上的双手情不自禁地颤栗着。就算再无其他佐证,他出于朝争多年的本能,己经全然相信了张居正的推测。他不由懊恼起来,自己这么多年在内阁打混,自问也不余遗力地揣摩上意,竟不能见事如此明白。但这时发现这个局更加凶险,他愈发犹豫了,这摊混水,不止张居正淌不得,自己也……徐阶回府下车,一抬头就见张居正骑着马跟在他后面。他勃然大怒,但勉强忍了忍,道:“进来说话吧。”
进到书房,徐阶甚至没有让人张居正上茶,就摒退了众人,冷视着他道:“你觉得你有办法救他?”
张居正有一丝犹豫,但终究还是道:“总要试上一试。”
“说来听听吧。”
徐阶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敢问老师,您可知当初夏阁老瞒报移山一事,所为何来?”
张居正却先问了徐阶一句。这件事徐阶是知道的,但他有意反问道:“你在六部观政,案宗看了无数,你也应该有所知晓吧?”
张居正低头道:“六部文卷浩瀚,哪里是学生草草观政便能厘清的,只是学生推测,移山那次前后,夏阁老正处置户部闻钟等人贪渎之案,学生猜测与此有关。”
徐阶点头道:“据我所知也是与此有关,此二人与严分宜关系极深,当时夏阁老好不容易将他二人定罪,若是移山事入报,严分宜定会向圣上进言天生不测,必有奇冤云云。夏阁老不想一番心血白费,故将此事瞒下。”
“这件事……为何夏阁老,还有诸位大人不能据实以告皇上呢?”
张居正道。“据实?”
徐阶反问了一句。这件事的解释夏言当然有上奏,不过写的比较含糊,只说觉得皇上迷信灾异影响政事云云。不过这时他也反应到张居正的言外之意了:“你是想说……你要把党争公开,跟皇上表露这不过是臣子的一点争权的心思?”
“正是!”
张居正道,“先前朝中传言,说夏阁老被召回,是因为皇上对严分宜不满,夏阁老回来以后,针对严分宜的种种举措,皇上都视而不见。移山这事如果据实以报,圣上便不会太过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