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囚车终于摇摇晃晃来到女狱前时,他眼前闪过一抹身影,他一时恍惚,心想:“那是谁?是我又迷糊了吗?”
然而那瑟瑟秋风中,那个侧影清瘦但挺得笔直,侧面的鼻眼轮廓笼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可见他眼下浅浅的卧蚕。冯保情不自禁地抓住囚车的笼子,想要离得稍稍近一点看他。他出逃的那一天开始,觉得自己与他己经完全两个世界的人了,曾经他还憧憬着自己继续努力下去,或许有一天能以平等的姿态与他结交,共事,成为他的知己,成为他可以托付的人。现在他站在离自己咫尺,可是却遥不可及。好一会他才发现,张居正面前有个婆子正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一脸懊恼。冯保只隐约听到几句:“……这都是她没福……”“有劳您了。”
张居正将一小块碎银子放到那婆子掌心,婆子笑逐颜开,不停打躬作揖:“承您看重,您瞧,夏府的丫头们可多了,要不你瞧瞧别的?”
“不必了。”
他的声音在风中传过来,带着种强行镇静却濒将失控的颤抖。他转过脸来,冯保看到两行清泪从他面颊上缓缓爬下,他从囚车边走过,却对囚车视若无睹,对着空中的某处喃喃自语。“一死……全了名节就够了吗?若是人人都这样想,还有谁会记得你的令名?莫非是我看错了你……你竟不是那寒霜之季犹能带笑沁香之人吗?”
这几句话像雷霆一样击在冯保的心上,“我该怎么办?教教我!”
他想叫住他,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声。他这才发现自己早就失声了,似乎己经很久很久没有说出过有意义的话了。张居正没有察觉到他的细如蚊蚋的呜咽,与他擦身而过,只留下一个渐渐朦胧的背景。冯保浑浑噩噩地被拖出囚车,耳边听到杂役们与那狱卒闲聊。“刚才那位是谁?看起来齐整的一个大官人,怎么失魂落魄的?”
“哎两位老哥可别小瞧了他,可是今年新晋的庶吉士呢。”
“咦,他到这女狱来做甚?”
“说是瞧上了夏言的一个孙女,想赎了去,你是知道的,到正经官卖的那一日,罪官女眷都是先紧着教坊司挑的。他赎了去虽说也脱不了奴籍,至少不用去做皮肉生意了。”
“那这是……”“他想赎的那位昨日没看紧悬梁死了,不过这张学士倒是大方,辛苦费倒没少了我的。”
婆子笑逐颜开,掌心掷着那枚银角子。冯保霍地抬起头,看着他乐滋滋的笑容,他心中从不曾有如此多的恨意。“珍表姐,一定是珍表姐!”
他嚅动着嘴唇,眼前天旋地转,两人自幼相处的事一桩桩从眼前流过,瞬间却是十数年,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想着:“珍表姐等等我吧……你干干净净地去了地下,何忍让我在污浊世间受尽煎熬。”
他觉得心跳如雷,似乎瞬间就要爆炸开来,给他解脱。这时婆子请了管事的狱监来与杂役们交接,狱监一听就皱了眉,取过花名薄翻了翻道:“冯家女眷?那冯禹不是只有一个老婆在押吗?哪里还有冯家女眷?”
两狱卒面面相觑,转身抓起冯保喝问道:“你到底是哪家的?报上名来!”
冯保闭目不言,那婆子在旁看到,嗤笑道:“两位哥子好糊涂,这分明是个小子,哪里是女眷来者。”
杂役颇为懊恼,扇了冯保一记耳朵:“方才问你你也不吭声,哑巴了还是怎的!”
冯保努力地拼出几句:“让我进去……母亲……珍表姐……”但在四下里的轰笑和杂役们的打骂声中,他的挣扎和祈求都薄弱得像晨霜片羽,并没有任何人在意。杂役跟狱监们道了打扰,转身将冯保押去男监,己将天暮。男狱狱监己打算下值更衣,这时老大不高兴与杂役交接,将他的花名册勾上“在押”一笔,唤了狱卒将他押进去。正忙碌着,忽有人通报:“司礼监滕公公来了。”
一时班房里乱成一团,狱监率着众狱卒往门口迎去,押着冯保的只好扯着他在一旁等候。不多时诸人分两列恭敬站定,一帮小监簇拥着滕祥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狱监点头哈腰地请他在上首坐了,又亲手奉了茶,谄笑道:“今日何劳公公来此,若有事时,派位小公公通传一声便是。”
滕祥漫不经心地扯过名册,道:“我来提审都察院冯禹。”
听到父亲名字,一直沉浸在刻骨伤痛中的冯保不由一醒,抬头看向他看去。他被挤在人群之后,在晃动的人影间,见到那个灯火煌煌中朱衣蟒袍的俊秀太监,骤然间回忆起了夏言寿宴那日。“日后相见,必记得小公子的好处。”
那时他面上淋漓鲜血,显得有些狼狈,但目光中却透着股森冷之意。“那是……”滕祥极敏锐地感受到了冯保的注视,站起身来。“公公来得巧了,”狱监作揖道,“这是冯禹独子,前些日子被潜匿在外,如今刚被抓回来收押。”
见滕祥似乎关注此人,狱监招了招手,教那两个狱卒将冯保押过来,推倒在滕祥脚下。冯保十分不愿跪此人,然则身软力乏被不自觉就压弯了双膝,他索性整个人扑在地上蜷成一团。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尖尖的指甲在他下巴上划动,让他情不自禁地起了身鸡皮疙瘩,那手忽一用力,捏住冯保下巴抬了起来。冯保无法抗拒地抬起头,看到滕祥居高临下的面孔,近在咫尺,并无一丝喜怒,似乎只是在审视一件器具玩意儿,良久,他终于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果然是小公子。”
“这……”狱监在一旁搓着手,略有些不安,试探着问,“这位是……公公的旧识?”
滕祥微笑道:“确是,你们且退下,容我与小公子相叙。”
狱卒们面面相觑一会,纷纷退下,滕祥的随行小监亦去门外把守。滕祥亲手扶了他起来,将他塞进一把椅中,又将自己未动过的那蛊茶放到他嘴边。这茶是狱监奉与滕祥的,自是佳品,冯保己多日水米未进,这时淡淡的茶香在鼻端袅绕,不由得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滕祥耐心地将这一蛊茶亲手喂进了冯保口中,温热甘香的汁液从喉间涌下,冯保哆嗦着的身躯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