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身子腾空而起,落下时己身在溪涧中,这深秋山中的溪水,冷得就像块冰一样,冻得他一瞬间就周身都麻木了。苏福反手抓他却只抓到松掉的绳索,他想控御惊马,却一时哪里办得到,那马匹奋蹄狂奔,只一瞬间,溪涧便被甩在乱石之后,什么也看不清了。只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欣喜的叫声:“抓到了抓到了!”
“是正主儿吗?”
“没错。”
人落到锦衣卫手里,再想救出来那是痴人说梦了,苏福一口牙几乎咬碎。不知跑了多久,马匹终于力歇倒地,苏福仗着身手灵敏,险险跃开。锦衣卫捉到正主儿后,也不再死追着他,终是让他逃到一条性命来。他勉力爬起身来,心中发狠地想:“那皇帝老儿昏耽迷信,锦衣卫为虎作伥,我苏福身孤力寡,奈何不了他们,但我当年误救了你邵芳这人面兽心之人,这辈子我总要将你诛杀了,方能瞑目!”
早在陆炳决意动夏言之时起,与夏言往来密切的官员都在他掌控之中,冯家也不例外,只是冯家不算什么大目标,锦衣卫只分派了三个新兵,由一个小旗丁辉领着监视。只是除了苏氏往夏府去过一两次以外,并没有监视到其他,丁辉不免有懈怠。没想到临到抄家捕人之际,却少了冯保一口人,难免被上司呵斥了一顿。冯禹算是夏言案里附尾的从犯,他的儿子更不是啥要紧人物,但该捕拿的就得捕拿,丁辉只好认命地带着自己手下人四处寻访。本想冯保不过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年,便是逃也逃不了多久,可是不幸摊上个老江湖苏福,各种障眼法使出来,害得他们瞎晃了许久也无头绪。最后还是刘梦龙回京,带了十来个兄弟帮衬,这才寻到线索,将正主儿拿下。这丁辉亲手把冯保从水里捞出来,恶狠狠掼在地上,吼道:“可算给老子抓到了!”
又转过脸来向着刘梦龙谄笑道:“多亏了刘镇抚仗义出手。”
刘梦龙笑道:“这也难怪得你,谁能知道这姓冯的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朝庭命官,竟与江湖匪类有牵连呢。”
“是,是。”
丁辉连连点头,将此事记在心上,冯禹的罪名里面,只怕得多上一笔。夏言一案如石破天惊,几乎是瞬间就将朝堂格局砸得粉碎。起先还有三五官员上书为夏言辩白,但随着他们被皇帝盛怒归入同党治罪,渐渐地就只有种种附议夏言各大不敬之罪的奏章在司礼监堆积如山。对于刚刚被授官的嘉靖二十六年的新科进士们来说,他们初入官场的这一幕,实在过于震撼和生动。不久之前还众官云集道贺的科场前辈,位极人臣数起数落的传奇首辅,就这样轰然倒下。尽管弃市之刑还在议论中尚无定论,但夏言的政治生命己经是彻彻底底地结束了。他们私下议论的时候还会提到“圣上极爱夏阁老才情”,“圣上数逐夏阁老事后必生悔意”,但以往的罪名与这次所议的“大不敬”之罪相比,当真是判若云泥。因为与夏言的那一次会面,张居正现在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这个月他的考评只得了中下,严嵩十分不满,亲自训斥了他几句。对张居正来说,做学问这种事,就如吃饭喝水一般发自本能,他从来没有面对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时候。或许是心情抑郁,他的咳嗽又开始时好时坏,勉强能拿来作他无心治学的遮掩。就算成功结业转成翰林院修编又如何?就算成了内阁首辅又如何?夏言的每一句话都在他心中久久回响,让他对仕途产生极大的厌烦。过了好些天,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还能做一件事,他知道夏府的女眷们都被判官卖为奴,他在六部观政时与刑部的主事们略相识,找上了管发卖这桩事的。他如今被视为储相,这是小事,主事乐得卖个顺水人情:“夏府女眷,按说是全要卖到教坊的,学士看得中买回家去,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只是这事稍稍有些不合规,我为学士着想,还是寻摸个差不多的丫鬟改换了名字,这样便再无妨碍了。”
张居正想到不过数月之前,相府的千金,他便是想求娶也略有高攀之嫌,如今在旁人眼中,自己买回去为奴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了,顿觉得十分荒诞。他只能平静地微笑着,道谢着,随着主事安排给自己带路的小吏,前往刑部女狱而去。冯保因落水发了高烧,回京的路途一直迷迷瞪瞪,只间或清醒时听到福大叔并没有被抓到,而父亲也还没有被处斩,内心略感安慰,只想或许赶得及。等他们到京城时,丁小旗先带他去南镇抚司诏狱,掌管诏狱的千户抱怨道:“什么小官儿的儿子也往这里送,如今诏狱都满了,四品官以下的犯人但凡定过罪的,都去了刑部,这小子的老子我来查查……”他低头翻了会案卷,好一会才道:“冯禹……七品经历?早送去刑部大狱了,这小子也送去吧。”
“是是,劳动到您了。”
丁小旗点头呵腰,退了出来,心中十分懊恼,办了这么一趟长差,半点没捞到好,又十分懒得自己将冯保送去刑部,便随便唤了两个杂役来,让他们代自己送冯保去刑部交差。冯保一直害怕自己在回京见到父母前就会死掉,现在坐在简陋的囚车里,大口吞着凛冽的风,眼前掠过自幼长大的京城,他终于有了一点振奋。好一会,他听到押送自己的杂役似乎在猥琐地议论着什么,“这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听说过几日就发卖这批女眷,要不要买回来受用?”
“罢了罢了,我家那头母老虎,倒是兄弟你尚未成亲倒是……”“他们把我当成女的了?”
冯保突然惊觉回京一路上,锦衣卫并没有给自己换过衣服,交接的时候丁小旗也漫不经心,估计并没有交待清楚。但他想到,在女狱中或许能见到母亲,就闭嘴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