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认识李太后许多年了，从她还是个小宫女的时候开始，她性情中的刚厉其实从不曾变过，但面对张居正，李太后是向来有着额外的客气。冯保知道，这并非太后认同张居正的施政，这纯粹出于李太后身为一个识字不多的小家碧玉，对于儿子先生的天然敬意。很长时间里面她对张居正的称呼都是“张先生”，而不是张阁老。冯保会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这份敬意是在什么时候流逝走的，但悲哀的是，他竟完全想不起来有什么明显的痕象，一切似乎只是自然而然地发展到了现在。在进宫之际，他其实仔细想过，如果还有什么机会能保全张居正的身后事，那只有李太后了。现在他站在慈宁宫前，不得不长叹了一声。冯保对侯进忠道：“累你多跑一趟。”
侯进忠连连摆手道：“这值得什么，叔叔回去歇着吧，明儿太后精神好了，自然会召叔叔来说话。”
冯保不由苦笑起来，侯进忠这话，意思分明是说，“明儿您也别自己再来了，省得大家不好做人。”
冯保又望了一眼这慈宁宫的大门，平素日常出入之地，突然间就变成自己再也不能涉足的天堑，依然有几分不甘。十几年了，就连他都会忘了失去权力是什么滋味。就在周诚要掺着他回肩舆上时，突然有人在门后轻唤了一声：“双林。”
冯保身子微颤，回过头来。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官挑着盏灯，含着一丝愁绪凝视着他。“元姑姑……您这是……”侯进忠十分焦虑地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元姑瞥了他一眼道：“我自出来与双林说话，关你什么事。”
侯进忠连连后退道：“是，是。”
元姑出来端详了冯保几眼，道：“你这阵子在宫外可歇得好了？”
冯保微笑道：“自然是好的，我那庙里，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后若是肯放了你出来，我也要邀你去住些时日呢。”
元姑道：“那敢情好……你即然过得好，回宫里来作甚？”
冯保默然片刻道：“我若不回来，只怕主子们不记得我了。”
元姑恨声道：“这种时候，不记得有什么打紧的！”
冯保问道：“太后娘娘近来……到底……”元姑看了看左右，拉着冯保往墙角多走了几步，小声道：“皇上前些日子来找太后娘娘，哭诉好多关于你的事，说你帮着张阁老欺压他……”“太后娘娘怎么说。”
“太后娘娘起先是说皇上的，说张阁老纵有不是，这么多年教习辅政总是功劳大些，现在人都病成这样了，日后纵然是还想要张阁老辅政也没了。但皇上大哭说娘娘总是被你们二人哄骗，分明他才是娘娘亲儿子，却常常被你们离间骨肉，皇上又提到前年客用张诚他们那些事……”张诚客用这几个乾清宫近侍，是被冯保前后赶了出去的，他们成日里引着皇帝玩耍，在皇帝耳边说张居正的坏话，他当然知道那时他请了太后出来压制皇帝有些过份，但……冯保紧紧地闭上眼睛，是了，李太后就是那之后开始渐渐不愿再管束皇帝的吧。不管李太后有多严厉，她到底还是个母亲，儿子总是自己的好，儿子伤了心，作母亲的，总是不能毫无芥蒂的。冯保苦笑道：“是我不是，教太后娘娘为难了。”
元姑凄然道：“当年我就劝过你们，皇上年纪大了，我们做奴婢的，总归是要顺应主子心意才是。两年前娘娘发过一次话放我出宫，我，我若不是放心不下你，早就走了。”
宫女照例二十八岁便可放出宫去婚配，元姑己经三十多了，她曾经是个天真娇憨的少女，如今也不乏几分丰韵，太后娘娘极爱她，留她在身边朝夕不离，这宫里她的地位比起寻常嫔妃还要高那么几分的。但就算如此，愿意留在宫里的宫女依然是稀少的，谁不愿有家室儿女之乐？冯保是知道元姑对自己的心意的，但他这宫里的真情假意，他看过太多了，假的他不想去看破，真的他自觉背负不起。“双林，你真不该回来的，过阵子事态平定了，你向皇上告老出宫，皇上没准不会再为难你，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元姑，我回来，是为张阁老递遗折来的。”
冯保打断了她的絮絮叮嘱。元姑愣了一会，微有愠意：“张阁老的遗折，自有内阁呈上，又关你什么事呢？”
冯保深深一揖到地：“元姑，我这辈子没求你什么事，最终我求你一次，你劝太后娘娘见见我吧！有些话，现在不对太后说，这辈子死不瞑目！”
元姑愣在当场，突然抽噎起来，侯正忠周诚等人遥遥看了，都手足无措。好一会元姑终于抹了抹眼泪道：“罢了罢了，反正我在这宫里，也只为了你。你疯，我陪你疯就是了。”
元姑回到李太后寝室，侧耳倾听，只见得内面寂然无声。她方才离去前，己另指了一名博学多才的女官给李太后读书，此时不闻读书声，想着李太后或许己经睡了，不由踌躇。忽然见就听得里面李太后道：“元姑呢？”
元姑一惊，赶紧推门而入，拜倒道：“娘娘，奴婢在。”
李太后换了就寝的衣裳，一脸肃然地盯着她。她这一年不到四十，养尊处优，依然有着光洁的面孔，她自然是美貌的，可她的美貌有种令人不敢驳斥的高冷威严。元姑常暗暗揣测先帝对她异乎寻常的专宠，正是因为这种威严的感觉，让软弱无助的先帝觉得可以依靠。元姑陪伴她多年，如今却依然惴惴不安，心中忐忑。“你去见冯保了？”
李太后问。“是……”元姑深深地低下头。“他走了吗？”
李太后又问。“他……他还想恳请太后见他一面，请太后看在他这么些年伺候的情份上……”李太后呆坐了片刻，最终道：“给我更衣吧。”
元姑双股战战地立起来，取来外裳给李太后披上，扶着李太后往起居的偏殿走。李太后甩开她颤抖的手道：“方才胆子这么大，这会怎么就又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