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终于见到了李太后,他上前磕了三个头,道:“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李太后森然道:“我见你是为了元姑,你最好记得元姑待你的情份。”
冯保道:“是。”
但又苦笑了片刻道,“奴婢本来以为,奴婢在太后面前,也还是有些情份的。”
这话说得忒大胆,元姑的脸色都不禁变了一变。李太后却没有发火,只是怔愣了一会方道:“你说吧,你想求什么,让我早早把你的情份折算清了,省得欠着你的。”
冯保俯低了身道:“奴婢斗胆求太后看一眼张居正这遗折。”
李太后冷笑起来,道:“你拿上来吧。”
冯保托手托着遗折,膝行奉上。李太后拿过来默不作声地看完,张居正这封遗折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告诫皇帝不要动自己的变法而己,并荐了潘晟等人入阁。李太后冷笑道:“你与张居正算是至交,你竟不为他身后之后着想吗?”
冯保淡然道:“敢问太后,请问张阁老身后事为何事?”
李太后愣了一下,大臣身后,求的不是谥号,封赠而己,还能有什么。冯保俯首道:“张阁老忧心的身后事,只有一桩,那就是是皇上能不能成我大明中兴之主!”
李太后隐约有些怒意:“张阁老当真是忠心可嘉,只是皇上己经成年亲政,他的江山令名,自有他自己掌管,你也罢,我也罢,张阁老也罢,大家都是白操些心罢了。”
冯保道:“奴婢冒死斗胆说一句,张阁老辅助皇上十几载,比自己亲子女费的心血更多,到了临终这一时,委实放心不下也是有的……太后娘娘慈母之心,想来也不差多少。”
李太后有些动容,半晌之后道:“不,我比不得张阁老学的圣人学问,想的是千秋之后的功业声名,大明的江山社稷,我只是一介俗世妇人,只想这几年母子和睦得享天伦。”
她说完将遗折交给元姑道:“拿回去吧。”
元姑捧着遗折放回冯保手上,欲言又止。冯保凄然地又给李太后磕了个头,方才站起身来。李太后瞧着他没忍住又多说了两句:“往后,你也不必再来见我了。你一个内官,青史上记下来的总不是你的功业,何必拿着现世的福寿去给他做垫脚石呢?”
慈宁宫的两扇大门渐渐阖上,周诚惶恐地盯着冯保,想问又不敢问。冯保一笑道:“回去歇着吧。”
冯保在宫中的住所是一座乾清宫旁的小跨院,这院子与其他大太监的住所相比,显得十分窄小,但离乾清宫却是极近了。皇帝登基之时,冯保搬来这里,再也没换过,一晃也有十年。肩舆载着他晃晃悠悠到了院门口,只见司礼监秉笔张宏带着四五个有职份的司礼监太监如张鲸等在门口等候着。张宏论年岁,其实要比冯保大着几岁,只是世宗时被黄锦压得死死的,到穆宗即位,冯保又越过了他,他这些年说起来职位也不低,但离执掌司礼监,却总是差着那么一线。周诚扶着冯保下了轿,冯保冲着张宏拱了拱手笑道:“我回来还没去司礼监销假,倒累得你们过来见我。”
“哪里的话,好不容易盼着你回来呢。”
张宏扫了一眼,他徒弟张鲸赶紧上前,扶了冯保左手道,“叔叔不知道,你不在这阵子,皇上心里可不舒坦,成日问起您,但凡有事处得不妥,就要说起您来。侄儿们可是战战兢兢,苦不堪言。”
冯保笑笑道:“进去说话吧。”
小跨院正堂里面灯火通明,摆着一桌上热气腾腾的酒菜,各处显然是刚刚收拾打扫过。想来冯保回宫不过半个时辰,就能收拾成样,张宏亦是用心了。冯保拉着张宏道:“你们也累了,坐下陪我吃两盅吧。”
张鲸赶紧扶着冯保在上首坐下,给他满满地斟上一杯。他俩一左一右占了冯保身边的位置,周诚倒被挤到了下首。周诚辈低,也是无可奈何地坐下了。冯保举杯道:“这半年来,辛苦你们了,这一杯给你们道乏。”
张宏回敬道:“不敢不敢,都是应该的。”
张鲸等人干完又满上,反来敬冯保:“叔叔身子大好,可喜可贺,大家一齐来敬叔叔一杯。”
众人轰然来敬,冯保一口干了,脸上泛了些红晕,将杯子倒扣过来,道:“好了,说正事吧。”
张宏道:“正有事要跟你说呢,你知道皇上最近对刘守有十分不满,说要让他回去停职待罪,这事儿我劝了又劝,皇上只是不听,你看这……”冯保点头道:“这件事我知道,我自去与皇上说。”
刘守有早年颇得成国公朱希忠提携,朱希忠任五军都督之时,荐了他继任锦衣卫都督,他一向与张居正交好,如今只怕也没有好日子可过了。张宏一脸忧心忡忡地看着冯保道:“双林啊,当年你帮我甚多,我们几十年老哥们,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当不当说……”冯保淡然道:“当年的事不必再提了,我虽然帮过你,你不是也帮过我么。”
张宏苦笑道:“你这话哪里说来,好容易有几天好年头,我还不是盼着咱们兄弟能长长久久地富贵荣华。”
冯保叹气道:“什么富贵荣华,咱们这些人都是虚的。皇上高兴了,把咱们当个猫狗儿宠着,哪天不高兴了,分分钟拖出来当了替罪羊。张鲸啊,你说是不是?”
张鲸听了一哆嗦起身道:“是,是,叔父说的是。”
冯保又问了一句:“张诚近来在干什么啊?”
张鲸低下头:“他被逐出宫之后,我可有些日子没……”冯保笑道:“说来好笑,我近日出门,总觉得哪哪都能见着张诚,他倒是待我亲热。”
张鲸越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张宏咳嗽一声说:“他这样游手好闲的也不是个事儿,什么时候双林你气消了,让他回来接一份差事吧。”
冯保淡淡道:“这宫里我也呆不久了,回头你自己作主便是了。”
张宏一愣道:“你这话怎么说?”
冯保道:“我进宫的时候,你都己经是乾清宫近侍了,这么多年一直没能主掌司礼监,终归是不甘心吧,我给你腾出空位儿不好吗?”
张宏腾地站起身道:“你这是什么话!”
冯保拍了拍他的肩:“坐下好好说。”
张宏气呼呼地坐下来:“你一躲出去这么久,回来就夹枪带棍地说,好像我一直在背后算计着你似的,我……”冯保道:“我认真的,从前那些事,都不提了,有些黑锅我也自认背了,张诚,你要他回来就回呗。但刘守有,你得给我保住。”
张鲸忍不住插话说:“动刘守有那是皇上的意思……”冯保瞥了他一眼,张宏一巴掌把张鲸拍一边去:“少插嘴。”
张宏寻思了一会,叹了口气道:“双林啊,你这铁了心要护着张江陵,你知不知道,皇上现在最恼的就是这个。”
冯保悠然道:“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但我总要为他周全一二。”
张宏道:“我原先就知道你是个冷面热心的……不过今时今日你还能顾全这情份,我倒是真佩服你了!来来,再敬你一杯。”
“不喝了。”
冯保摇摇头,“都散了吧,明早我去乾清宫递请安折子。”
他话音未落,却己经有人在门外高声道:“冯公可在?”
在坐之人都听出是乾清宫近侍孙隆的声音,满座寂然,冯保道:“是我在。”
不一会孙隆进来,给冯保行过礼道:“冯公,皇上想您得紧,听说您回来了,让我赶紧来请您呢。”
冯保赶紧起身,向在场人团团揖道:“皇上召见,不奉陪了。”
张宏道:“你快去吧……皇上近来事多心烦,别让皇上等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