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和杨继盛算不得十分投契，相熟多半还因为他与王世贞常往来，这时岔开话题道：“你操心旁人的倒多，自己的事如何了？”
“我的任命过两日会下来，大理寺左寺，日后也没这许多闲心管闲事了。”
王世贞懒懒道。“恭喜恭喜。”
张居正这倒是真心诚意，王世贞父居督抚之位，再怎么清廉耿介，也难免为儿子仕途请托打点，王世贞提前知道倒不足为奇，“元美谙熟世情却又性情刚正，想来必将是包龙图再世。”
王世贞白了他一眼：“得了吧，回头摊上今年这样的大事，不招骂就不错了。我倒是想去外任上呢。不过……”张居正估摸他想说的是，“不过家父不让”，不由想到自己近来收到的那些殷殷动问的家信，虽然难免要问他病情，但说来说去，总归还是会回到“觅一佳偶”上，摸摸自己近来病恹恹的脸，苦笑起来：“说得是，我也想去外任。”
“你？”
王世贞突然横眉冷竖起来，“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听到院子里的杂役都在编排你，谁都知道你不想混了是吧？”
张居正叹气道：“近来痼疾缠身，颇无斗志。”
王世贞道：“可惜了芙清竟也看错你。”
张居正一愣道：“芙清？”
他一时竟不想来这位是谁。王世贞啧啧道：“还好我来接你，若是今儿你前去绮风馆竟认不出他来，他岂不得怄死。”
张居正大吃一惊：“你……居然请在绮风馆？”
他不由一瞥左手边，那是李春芳的住处。“李春芳自然是不肯去的，如果他不是和你住在一处，我才懒得讨这个没趣呢，殷士儋倒是一听眼都亮了。绮风馆怎么了，”王世贞满不在乎地道，“回头他们去了外任上，应酬交际的地方多了，我带他们见见世面，别被人家三言两语糊弄了去，丢了我们同年的脸。”
张居正好气又好笑。王世贞道：“前日我去绮风楼独坐，芙清问起你来，我说你病得重。芙清道，你应是心病，又说世道有病久矣，说观你上次醉后之态，胸中应存三分锋锐之气，或者还想着金针刺穴剖骨疗伤，救一救这沉疴不起的世道。”
张居正默然片刻，又惨笑道：“他……太瞧得起我了，世道汹汹，岂是一个能挡，我能保谁？能保自身己是万幸。”
王世贞知道他这是又想到救夏家千金未遂一事，默然许久道：“我没想过只是远远一瞥，你对夏家千金如此钟情。”
张居正颇想和他聊聊夏言最后的那番话，只是一阵烦恶涌上心头，又咳了半天，那杂役捧了煎好的药进来，假作热情地要喂他，被王世贞挡了出去。张居正看着药碗心更烦，道：“喝了几十碗了，也没什么用处，早晚咳死了算了。”
王世贞道：“看在状元公的份上，你就喝了吧。”
“状元公怎么了？”
住右邻的殷士儋突然探了头进来，“我们该走了吧？”
他性情一向大大咧咧，全不敲门，径推而入，张居正吓得一口药差点没喷出来，嗔道：“幸好没有说状元公什么坏话，否则岂不全让你听了去？”
殷士儋浑不为意，催道：“快干了这碗药我们该走了，时辰快到了。”
“催什么催，跟拜堂成亲似的。”
张居正嘟噜着，最终咬咬牙干了这碗，扯了件皮袍裹了，在两位同年的挟持下走出庶常馆，乱琼籁籁扑面而来。王世贞雇的车十分奢华，外裹棉罩皮，内面还生着旺旺的炭炉，殷士儋啧啧称赞，连说托叔大的福。不一会车到绮风馆，细君披了件貂袱在门口相迎，雪白的貂领倒衬得他面色愈发清透，殷士儋是头一回来这种所在，多少有点不自在。细君言辞温雅大方，几句下来，他便也平常相待。“寒香阁己收拾妥当，只等你来……己有三位公子先到用茶了。”
细君亲自引了他们去一处雅间，镶着大玻璃窗子，恰可望见庭中几树怒放的腊梅，满树花开似琉璃摇曳琥珀生香。隔窗己听到三两声弦响，张居正不由驻足，正是一支“梅花三弄”小仆掀帘而入，果然见一清俊少年抚琴演艺，见他等到来，只含笑示意，指间依然不徐不疾。许是雅间烧的地龙太热，张居正不由脸上一红，又咳了两声。此时桌边己坐了今日送别宴的主角杨继盛，另有凌云翼，殷正茂二人，就听得殷正茂正款款而谈：“继盛此言差矣，严分宜虽有私心，却依然不乏识才之俊目……”杨继盛显然己按捺不住，就要打断他，这时见到张居正等人进来，站了起来道：“你们可算来了。”
“都是要等叔大喝药呗。”
殷士儋嘻笑道，“你们罚他三杯可好。”
张居正连连拱手道：“你们可饶了我这病号吧。”
“怎的张公子病体尚未痊愈？”
芙清一曲终了，起身过来请安。张居正苦笑道：“今冬身上一直不太爽利。”
芙清给他酌上一杯茶道：“公子是江陵人，江陵紧挨着大江，气候温润，受不了京中冷燥也是有的。小人初来京中过冬时也咳喘过，那时有幸得一膏方，前日听闻王公子道您咳喘未愈，便又配了一罐出来，公子尝尝？”
他说着转身去多宝阁上取来一只青瓷彩绘瓶，上面绘着三五枝澄黄的枇杷，还有一笔娟秀的小字书着两行唐人五言“仙方当见重，消疾本应便”。“真是有心了。”
张居正心想这芙清官话说得十分地道，却似是南方人，王世贞一把抢过来瓶子细细摩挲着，“这字是你写的？我往日倒没见过，这膏唤作什么名目？”
“赠方上只写作枇杷膏。”
芙清拆了枇杷膏上的缎带道，“张公子吃两口？”
他拿了桌上小勺来，舀了一勺澄黄的稠膏递给张居正。张居正拂意不过，接过来吃了一口，清凉的滋味在嗓子里漾开，让他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仿佛大雪天跳入冰窟里。他闭口感受了一会这种异样的刺激，那剧咳竟不知不觉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