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您怎么来了……”王世贞酒醒了大半，努力回忆了一下，也不知刚才大家口没遮拦地都说了些什么，又被徐阶听去了些什么。“仲芳将去赴任，我原想着为他设宴践行，问起来却说被你抢了先。”
徐阶笑盈盈将披风递与从人，环顾四下道：“你们倒挑的好地方。”
又看了眼芙清，目光在他脸上略停驻了片刻，“……琴师也很是不俗。”
众人汗颜，杨继盛听徐阶这样说，知道自己先前有些怨意己被徐阶察觉，赶紧上前拜倒：“学生……自当去府上向老师辞行，何敢当老师相送？”
徐阶扶了他起来道：“正好趁了元美的席，咱们师生也得一日畅叙。”
他看了眼张居正，张居正想到徐阶进门前，自己正在那里大谈“甘草”，一下子忍不住又咳了起来，苦笑道：“学生……学生失礼了。”
王世贞将枇杷膏递到他手上，他赶紧咽下去一勺。徐阶关切道：“你这几日病情依然不好？要不再换个大夫看看？”
张居正咽下枇杷膏道：“今日得赠良药，兴许就此好了。”
徐阶点头道：“这就好，我听说你本月月考不甚佳，如果年前月考依然不佳，严分宜怕是要赶你出翰林院，可就难办了。”
张居正赶紧揖道：“谢老师动问，必定不敢再让老师失望。”
徐阶笑道：“叔大确实不曾让老夫失望，老夫方才在门外听你高议甘草，立意不俗啊。”
张居正一下子窘得无言以对，方才他本想借着病情打个岔，引得徐阶不谈那话题，没想到徐阶问病归问病，却丝毫不上他的当。徐阶又点了点殷士儋：“你又编排子实，净欺负老实人。”
子实是李春芳的表字，殷士儋依然大大咧咧地：“我说他得了老师真传，怎算是编排他，分明是大大地奉承他才是。”
他想了想突然了悟道，“老师这是从他那里知道咱们在绮风馆的？”
徐阶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不想让我来？”
“哪里哪里。”
殷士儋低下头，默默在心里给李春芳记上一笔“出卖朋友，没义气”。杨继盛赔笑把徐阶请到主客位上，几个人重新排过次序坐下，细君又唤小仆上前换过杯盏。徐阶对细君道：“你且忙你的去，回头得闲了拿抄本来我府上。”
细君亦随和应下道：“是，那就让芙清代我招待你们。”
众人听在耳中，猜测二人或许竟是旧识。徐阶举杯对众人道：“老夫先前在门外听你们议论，颇为可喜，老夫自知行事少了些果决，这是性情天份，勉强不来，老夫在朝中种种调和周全，遗憾颇多，故此仲芳这性子，其实老夫倒是看着心中欢喜，这次让你去南京，老夫实知是委屈仲芳……”杨继盛当即拜倒道：“老师苦心周全爱护，谈何委屈！”
徐阶一听便知杨继盛这话发自肺腑，便知己有人对杨继盛点破，他扶了杨继盛起来道：“我是让你去南京历练两年，多读些书，留有用之身以图将来。”
杨继盛哽咽道：“学生必不负老师所托。”
徐阶慨然道：“自古是药三分毒，若老夫自居甘草，则夏贵溪者，可称参茸，大燥大补；如严分宜者……兴许如砒霜，以毒攻毒，亦有奇效。若是只知这一味药性让病人成千上百地吃，再怎样的良药也吃得死人。当年王荆公何甚雄才，却也被小人们利用，变法失利身名俱败，我盼着大家都能成为国之良药，各尽其用，光荣耀祖，我这个当老师的，也与有荣焉！”
一顿酒吃得师生尽欢，徐阶辞去时，唤了张居正到自己轿边来，端详了他片刻道：“你的病，可得好起来才成啊。”
张居正躬身道：“学生明白。”
徐阶点头道：“你或许也些怪老夫之处，老夫并不想辩解。”
张居正他赶紧摇头道：“学生怎会怪老师……此事一半天意难违，一半是夏言自己固执，学生……学生自己亦是无能为力，又怎会怪老师……”徐阶凝视他良久，似乎想知道他此言是敷衍还是发自内心，苦笑道：“老夫常觉自己无能，如今一心盼着你能奋发图强，异日取我代之，一扫朝堂阴霾。”
话说到这份上，张居正本该谦辞，然而他却知徐阶此时想听的不是这些套话，最终深深作了个揖道：“学生尽力。”
徐阶满意地露出微笑，放下轿帘，在茫茫细雪中去了。下过两场大雪，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宫里事多烦杂，滕祥管着乾清宫事务，这日看皇帝听着几个新来的宫女唱歌，笑容满面的时候，心里打着鼓，面上云淡风清地说了一句：“太子爷问皇上哪一日回大内呢，好日日来跟前请安。”
“他这是闲得没事吗！让李本来见朕，太子这些日子都没有功课了？”
皇帝瞬间脸上由晴转阴，吼了一声下来，宫女们吓得音调都错了一拍，也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唱下去。滕祥心中叫苦，硬着头皮道：“太子爷这是一番孝心……”皇帝瞪了他一眼，滕祥闭了嘴，不敢再说下去。“让他好生将养着，别惦记朕，朕康健着呢，倒是他一到冬日就喘症，和他……”皇帝说到这里似乎自悔失言，恨恨地端起茶水漱了漱口。滕祥只顾得上庆幸皇帝就这么放过了自己，哪里还敢再提回大内的事，惶惶然退了出来。他绕去小厨房，跟管事的刘姑姑套了会近乎，讨了一盒刚刚蒸好的玫瑰糕儿，去司礼监寻黄锦。黄锦刚刚歇过中觉，这会正在看奏折，闻到香味，瞅到滕祥的神情就忍不住笑起来：“怎的今日如此孝敬，又是有为难事儿来寻我了？”
“可不是有为难事么？”
滕祥苦笑着，将食盒打开，把玫瑰糕儿端出来，“您别挪揄孩儿了，孩儿几时不孝敬您来。”
黄锦哈哈大笑，一个在旁边伺候的小监赶紧端了新沏的茶过来。滕祥挥退他，亲手给黄锦添茶，苦着脸道：“年关难过啊，今年皇后没了，可连这一位都指望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