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祥说的是去年薨逝、谥孝烈的方皇后。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宫女杨金英等意图弑君，简直是自今未闻的骇人之事，幸得方娘娘得到消息，带了随身太监、宫婢赶到，将这群宫女制服，救了皇帝出来。当时的乾清宫总管李严与黄锦同出一门，虽然彼此稍有较劲，大面上还是关系极好的师兄弟，就在那一夜被杨金英等先行闷死。黄锦后来心有余悸地跟滕祥说过，幸喜就在前一年，他因兼管东厂，精力不济，卸了乾清宫总管的职位，要不然这场宫变下来，便是没死在那群疯婢手上，也是被问罪杖死了。此事后，皇帝移居西苑，再不肯在乾清宫久居。每年只有正旦朝贺，或有大事非在奉天殿举行朝礼时，才肯回来住一两晚，顺带着就连常朝都一并废了。方皇后还在时，每年年底，多半要搬了这位出来劝几句，皇帝才肯回大内。今年却不知该如何跟皇帝讨一个日子来，也好在乾清宫布置。黄锦眯着眼吃着玫瑰糕儿，点头道：“何姑姑这手艺又进步了。”
滕祥心里着急，哀求道：“干爹啊，您一定有主意，快点拔点拔，回头孩儿给何姑姑送首饰为您多说些殷勤话。”
黄锦翻了个白眼道：“说殷勤话这活儿，我调教了你这些年，也没见过你多少长进，你去帮我说，早晚何姑见着我先唾一口。”
滕祥只好闭嘴不言，伺候着黄锦慢悠悠吃好，方道：“你啊，孝烈皇后人虽不在了，今年可不是她过世的头一年？你跟皇上说，宫里皇后的祭礼事宜没定，皇上自然会问是哪一日设祭。”
“干爹果然一个点子赛孩儿十个！”
滕祥喜气洋洋地给黄锦磕了个头。“行了，我这里不缺你伺候，你快去乾清宫把该办的事都办起来，别给我丢人。”
黄锦道，“左右不过这十来日了，不用等皇上开口发话。”
“干爹说的是。”
滕祥垂手听训，正欲告退的时候，黄锦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前些日子新进宫了一批小子们？”
滕祥愣了一下，答道：“是，如今在直殿监李芳那里教规矩呢。”
黄锦道：“如今司礼监里的小子，也都不堪使唤，你去挑两个合用的送来。”
滕祥随口应下，转身去了乾清宫。乾清宫十年没主人，就算是皇帝正寝，也不免凄清孤凉，滕祥让留守的奉御孙季拿出册子，随着他一间一间屋子巡视过，哪里要修补，哪里要添置，实在一时修缮不及的，也想个法子糊弄了，不教皇帝看见……反正皇帝在此至多不过三日。清点完毕，也说得口干舌燥，滕祥接过孙季奉的温茶，一口灌下肚去：“行了行了，你在这悠哉一整年了，让你忙这么三五日还委屈你不成。等过了年，我调你去西苑伺候，你别抱怨跑断腿就是。”
孙季抱怨这许久无非是等这句，一听眉开脸笑：“师哥说哪里话来，能帮师哥分忧跑断腿也是甘心的。只是其他事宜也罢了，清扫上人手颇有不足，师哥还得想法儿帮我调十来个小子，打扫偏宫那一片。”
“这有何难，趁着时候还早，我去直殿监寻着胡绶说一声便是。”
他将杯盏放下，瞧了瞧天色，离宫门下钥还有小半个时辰，忽然想起方才黄锦的叮嘱来。滕祥往直殿监寻去，这内官十四监，论起品级来一般无二，但论起权柄来，司礼监有朱批之权居首，御马监掌京军军权居次，其余内官、御用诸监掌着宫中采买营造，亦有不少油水，唯有管清扫的直殿监算是个最清苦不过的衙门，向来安置不得意之人。滕祥虽然品级上比直殿监太监胡绶低不少，但他是御前红人，胡绶见了他倒先笑容满面，滕祥三两句将清扫乾清宫的事说了，他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滕祥几句话说完便道：“我另有事寻李芳，就不多叨扰了。”
胡绶笑道：“你还记得与他的情份，倒是他的福气，以你如今的品级地位，也是可以考虑收两个孩子在名下调教着了。”
滕祥心想这胡绶虽不得意，到底在宫里历练得久，一出言就将自己的来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却只是嘿嘿一笑道：“不关我的事，是我干爹让我寻几个孩子去司礼监伺候。”
滕祥往李芳的小院走去，遥遥地听到内面有清脆的孩子声气，依稀听得背的是宫规口决。听到“上有赐，不敢辞，主有赏……要记档。”
他心道：“这里错了。”
便有一个略年长的提醒道：“这里错了，应是‘记有档’，上头赏下来的东西，内库房里自有记档，若回头搜出来不是赏你的事物，那便说不清了……不是让你回来自己记。”
滕祥一听这声音便觉得熟悉，他在门口略微一看，便见冯保站在一群小太监中间，手里执着一根树枝，在雪地里比划着。那背错口决的孩子年方七八岁的样子，苦着脸道：“冯哥，这字倒记得我，我却不认得它啊。”
“这么简单的字，有什么认不来的，你趁早多记几个，回头兴许就能被选去内书堂呢。”
冯保含笑道。“噗，就周海这野小子也能进内书堂？”
旁边一个抱着胸口的少年，个头甚高，颇有鹤立鸡群的感觉。“我怎么了？”
周海不乐意了，“冯哥教了我这几日，我己认得二三十个字了，你以为你比谁高贵呢，你也不过是白了这么大个头罢了，还能多长点脑子不成。”
高个少年气得脸色发白，抡拳就要上去打的样子，但冯保扫了他一眼道：“别吵了，你们还要不要背？”
他竟也讷讷地忍了气。这时的冯保看起来与滕祥记忆中的不太相同。滕祥还记得自己初次见过的那个稚嫩娇憨的少年，或是刑部大牢昏黄的光线下惨青的面孔，这时站在雪地里，一群参差不齐的小太监中的冯保，尖尖的小脸上两只眼睛通透沉静，似比周遭的雪光更为明亮，隐约己有一种无形的摄人之色，足以将他与旁人清晰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