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前，寿安还算得他那些病恹恹的子女里面较为健壮活泼的。他终于打起精神来过问了一下曹氏涉案的证据，但除了那枚琴弦，其他全都漏洞百出荒诞不经。就连方皇后自己都半真半假地请罪说，她当时受惊太过，处事或许不周全。但皇帝能说什么呢，在这件事上，方皇后绝对是有大功的，不管曹端妃当时有没有涉案，她伴驾乾清宫，却没能阻止这几个宫婢犯上作乱，就算无罪也是有过的了。皇帝没有削去曹氏封号，夺回曹氏家人的赏赐，但也没有提过将曹氏改葬迁营建中的永陵，这也是他对此事最终的决断了。那具缺弦的七弦琴，在皇帝的心头，并非没有留下过疑云。现在，那枚缺失的丝弦躺在他掌心，它与琴上其余六根皆是蜀丝，宫中再也没有其他一模一样材质的丝弦。皇帝知道如果派人检验当年孟柯当作证据的那根丝弦，必然会发现不过是一根宫中常用的杭丝而己。皇帝一时恍恍惚惚，眼前仿佛在道坛之下，服药后见过的那些仙人魔影。年华芳妍的曹端妃端坐在亭中，涂着丹蔻的指尖琴弦如水波般颤动着，回过头来，向他嫣然一笑，弦音在他脑海深处回响不休，似乎在追问他：“皇上这些年，可念过臣妾的好。”
自然是念着的，你……你在哪里？臣妾在天上，等着百年后再来侍奉皇上。弦音嘎止，她花容雪肤突然片片龟裂，骤然间化为血肉模糊的一具骷髅。皇帝在轿上哆嗦了一下，骤然醒过来，他忽然觉得，今夜的一切都有某种宿命的指引，寿安的病，黄献老态昏昧的献弦，都是曹端妃不逝的怨苦。皇帝默默地将手帕合上，递回给滕祥道：“还给他。”
黄献收回琴弦，却依然喃喃道：“可是娘娘的琴……还没修好啊。”
皇帝道：“娘娘己经归天了，想来你过不多久，也能去天上伺奉她去了，你就不要再到这里来了……你还有什么不了之愿，朕愿许了你。”
黄献咧嘴一笑道：“臣昨天梦到娘娘说，今年入宫的孩子里面，有一个能传受她的焦桐琴，学成她当年没学全的谱子，将来常在乾清宫弹给她听。臣想请皇上帮臣将这个孩子寻出来，传他指法琴谱，便了无憾意了。”
托梦云云，皇帝自然不会当真，他知道黄献是想为小徒弟求个恩典。但黄献此际献上这琴弦，解了他一桩陈年心结，他倒不介意赏他恩典。他随意点头道：“让那孩子来乾清宫侍奉吧。”
“谢皇上恩典。”
黄献蹒跚地跪了下去。皇帝挥了下手道：“让两个人送他，滕祥……”“在。”
滕祥凑过来。“将曹端妃当年住的那个小院清扫出来，赐给黄献居住，将他那孩子名姓记下，拨到乾清宫来。”
“领旨。”
滕祥扶起黄献，黄献回头望这荒园，难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愧疚。事变突起之时，他与其他乾清宫的内官都被监禁，无从知晓曹端妃情形，事后己无可挽回。固然他手中有丝弦能证明方皇后纯属污陷，可是当时大势是皇帝不会追究方皇后的处置有误，他忍气吞声，藏着丝弦，想着或许有一日能借其他事为曹端妃鸣冤。然而他并没等到这一日，方皇后却己病逝。也不知此时她在地府中是否遭受着拔舌油煎之苦。黄献此前常来这处奏琴，盼着能见皇帝一面，勾起他往日对曹端妃的情份，没成想倒先被孟柯盯上。当年那桩事孟柯做了下来，心里未尝不慌，方皇后在时还好，皇后一过世，两位公主又在宫中渐渐长大，他当然怕被翻出旧账来。当年他审问过曹端妃身边所有宫女，自然知道那缺的弦是被黄献拿去了，于是想着暗下狠手杀了黄献，以免有物证留下。黄献原先一心报仇，遇到冯保后却另有了盼头。滕祥接了这么一桩差事，心里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在安顿好他。好在偏宫虽废置，倒刚刚打扫过，拨两个杂役伺候，再按份例送些铺盖炭火食水便是了。次日他唤了方管事来去安顿黄献和他徒弟，自己领了皇帝祭方皇后的事，忙得后脚跟打头，不一会就这将这桩事给忘在脑后。方管事领命，自然要去黄献那打听清楚，黄献在皇帝面前找了曹端妃托梦的由头，这话也得圆足了，就将冯保形貌一一说来。方管事一拍掌道：“你说的那位，我知道是谁了，你老眼光忒好……福份好……”他含糊了两句，接着道，“前几日这边的偏殿就是他带着那帮小子来收拾打扫的，俊秀伶俐知书达礼的，瞧着就让人欢喜。您老且在这边歇着，小的这就去直殿监将你那小徒弟带了来。”
黄献摇着头道：“那不是我名下徒弟，那是曹娘娘指了要的人。”
方管事一愣，有点不明白前因后果，但也就顺着应付道：“是，是。”
方管事再去直殿监，见那帮小子们依然在雪地里围着冯保写写画画，他虽拿着根树枝，然而神态端凝，颇有为人师表的模样儿。方管事先不惊动他，去与李芳打了个招呼，这件事本在李芳预料之中，但黄献这种许多年宫里说不上话的人这么快就讨了皇上恩典，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让小白喊了冯保来，冯保给方管事行了礼，还以为是乾清宫那里又有活要干，方管事对待他十分客气，着实地夸了他好几句，说他将来必是有福的人。李芳见冯保一脸懵懂，提点他道：“黄老公公看中你了，给你讨的恩典，让你去乾清宫当差呢。”
冯保一听，喜不自胜，他这两夜心中还胡乱谋划了半晌，想着如何能去黄献身边学琴，只是他进宫时日太短，又能想出什么法子来？黄献说他会安排，果然这么快就有了。他给李芳行了大礼道：“进宫以来多承李监丞教导看顾，冯保没齿难忘，日后常祈祷李监丞与小白公公身子康健福禄双全。”
李芳见他这幅神色，知道自己先前那番话算白说了，想想黄献能得这一徒弟传艺送终亦算善事，只是滕祥过会在乾清宫见着会是何等想法，真是想想就十分有趣。他不由微笑道：“这是你自己的福份，回去收拾下东西，跟着方管事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