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管事拉着冯保的手道：“你才入宫几天，有什么可收拾的，回头皇上定有赏赐，快跟我走吧。”
冯保被他拉到院子里，就见周海和一群小伙伴，个个紧张地盯着他。冯保对方管事道：“还请慢一步，容我去与他们辞别。”
方管事笑道：“倒是个顾情份的孩子，去吧。”
周海急不可待地冲过来一把抱住冯保道：“冯哥，你这是要去哪里？”
冯保清了清嗓子道：“我要去乾清宫当差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咦，就算这些小监们进宫不久，还闹不清楚司礼监和乾清宫哪一处比较有前途，却也都知道是宫里最出头露脸的地方，不由个个艳羡，纷纷说道，“难怪司礼监没挑了冯哥去，原来冯哥是要去皇上身边伺候的。”
“冯哥这样的人材，怎会埋没了。”
唯独周海两眼泪汪汪，抱住冯保不放手道：“冯哥，你这一走，谁来看顾我。”
冯保给他擦了眼泪道：“没出息，你这么机灵的人儿，哪用人看顾，一向倒是你看顾我多。”
周海依然不放手：“可我才学了百来个字，你这一走，我可就学不成啦。”
冯保道：“我得了空便来教你，你好生当差，咱们内书堂见。”
周海终于放了手道：“说的是，等我进了内书堂，就又能与冯哥你一处耍了。”
方管事见他们拉拉杂杂说个没完，唤了冯保两声，冯保跟着他走了出去，小监们还在后头遥遥挥手。冯保跟着方管事走到乾清宫附近，进了自己先前打扫的那间与废园相邻的偏宫，只是此时己布置过住人所需的一应家什，两个小杂役正在伺候黄献吃茶。方管事趁前行了个礼，笑眯眯道：“黄老公公，我把您这小徒弟给带来了。”
冯保赶紧直挺挺地跪下地道：“师傅。”
黄献挥退身边的人，拉了冯保起来，进了内室。黄献按着冯保在榻边坐下道：“我用曹端妃娘娘的名义把你弄来乾清宫，但并不想你认在我名下，以后师傅这两字，不必再出口。”
冯保一愣道：“您传我技艺，又提携我，自然是我师傅无疑。”
黄献牵起他的手端祥了好一会道：“你若是早三十年遇到我，我必然要收了你，可如今，我明知自己活不了几年了，我随先师去后，恐怕你在宫中孤苦无依啊。我想着这两年教教你，过几年你另拜去某位大太监名下，能过得平顺如意便好。”
冯保道：“弟子在宫中本来无依无靠，能遇着您己是弟子天大的福份，哪有什么大太监可拜。更何况，弟子跟着您学琴，如今己是人人皆知，却不奉您为师，让旁人瞧见，也要鄙夷弟子为人。”
黄献一想也是，于是拍拍他手道：“这样说来也是，只是委屈你这孩子了。”
冯保笑道：“您一开口就将我调来乾清宫，这样还委屈，弟子真不知委屈两个字如何写了。”
黄献叹气道：“将你调来乾清宫一事，怕是用掉为师最后一点情份脸面，为师却觉得……于心有愧。”
冯保茫然地看着他。黄献从怀中拿出那叠起的手帕，摊开了给他看，小声将曹端妃前后事说与他听。冯保虽略闻壬寅宫变经过，但并不知有如此惨事，听得心惊胆战。黄献道：“为师心知就算拿出丝弦力证曹娘娘清白，皇上也必然不会诛杀那作恶之人，如今只好拿来讨个恩典，你来传我一派技艺，娘娘在天之灵有知，还请宽宥为师无能。”
他将丝弦捧在手上，拜了几拜。冯保随他跪拜，心里暗暗将“孟柯”这名字多念了几遍，却依然不解问道：“皇上明知曹娘娘冤死，为何不处置当时作恶之人？”
黄献想说皇帝这人最是无情，因方皇后救了他性命，他便念着方皇后的好处，至于曹端妃是否冤屈，毕竟那刀子没割在他身上，他宫中也从不缺源源不绝的美人，又如何会十分放在心上。但一想冯保毕竟年幼，这种事还是先不教给他为好，省得他露出口风。“黄老公公人呢？”
院子外面忽然传来滕祥的声音，他刚侍奉完皇帝去祭了孝烈皇后回来，想着下午内阁大臣们还要来乾清宫请安，这会是个空档，便过来看黄献这边情形如何。黄献听到，扶着冯保慢腾腾走出来：“有劳滕总管。”
滕祥本来脸上笑眯眯的，一见冯保，脸上的笑容情不自禁地凝固了一下，他眨巴了两下眼睛，终于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冯保扶着黄献坐下，给滕祥行了礼，黄献吩咐道：“去给滕总管上茶，往后还要劳他看顾你呢。”
滕祥坐下接茶，盯着冯保一举一动，冯保行止如常，并不回避滕祥的目光。滕祥接过茶，沾了沾唇，勉强笑道：“你倒好运，刚到宫里，就攀上黄老公公这样的前辈。”
冯保空首道：“这都是皇上和端妃娘娘的恩典。”
滕祥看着他有点茫然若失，他对冯保倒也没有什么志在必得的心思，只是一直以为将是收在自己名下的人，这才进宫没几日就让别人得了去，或多或少有点恼怒。心想：“你这小子哪知道宫中情形，回头我把你留在大内，不带你去西苑伺候，你这辈子也别想在皇上面前露头。”
他这样想了想，心里那口气才顺下来，于是笑眯眯地着实夸了冯保几句，起身告辞。滕祥悻悻然回到乾清宫正殿，正赶上严嵩徐阶等人在东华门外递牌子求见，他赶紧去龙榻边轻声唤了一句。岂知皇帝瞪大着眼，盯着帐顶不知在想什么，根本是毫无睡意。滕祥禀了内阁大臣们求见，皇帝似正等着，道：“宣他们在西暖阁见。”
滕祥一面唤了两名宫婢来给皇上更衣，自己出去通传。等皇帝更衣在暖阁里坐定，严嵩为首，身后跟徐阶和新近入阁的少詹事李本。三名大学士行礼赐座看茶后，严嵩奏道：“臣上次奏报正旦前后各处陵寝祭告事宜，一直没有批复下来，事关重大，不可再拖延，还请皇上明示。”
皇帝却不回他的话，自己先掉了两滴眼泪：“朕昨日回这乾清宫，想着孝烈皇后当年闯进来救朕，如今她先去了，这宫里还有谁能全心全意为朕着想。”
大学士们面面相觑了一会，严嵩面颊上的肉抖了抖，心道：“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