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专注争论的赵时春，庶吉士们大部分己经看到严嵩在外站了许久，此时纷纷起身长揖。严嵩点头道：“免礼免礼。”
他饶有兴致地问赵时春：“适才听你们议论得热烈，却不知是为哪一节？”
赵时春将手中那份卷子捧给严嵩道：“张庶常月考议礼，还请严阁老指点。”
严嵩拿起张居正的卷子扫了几眼，在旁坐下，对赵时春道：“两位可继续。”
他是经历过“大礼议”的人，对当年群臣辩论和此后引发的一系列朝政动荡记忆犹新，此后又痛苦地修了这么久的《会典》，那些礼法典籍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一句都是反复咀嚼过的，张居正这篇文前面讲的他对礼法的看法，并没有什么能令他觉得新奇的，倒是最后一段结束，说到如果遇到“大礼议”这种情形，不妨尽量中正调和，比如皇帝非要将亲生父母搬进太庙祭祀，可以单加一个小隔间，或者釜底抽薪，把列朝列宗的主祭场所换一个地方，这样皇帝的心愿了了，祖宗们的位序也没有乱。严嵩看了顿时明白了赵时春为何要与他争得这般激烈，大概在赵时春看来，一来绕过礼法等于违背礼法，心意首先就歪了。二来张居正这主意其实可行性不高，列祖列宗们的神主牌位总不能为了某位皇上的淘气就搬来搬去，二来皇上稍微精明点儿，也不会被糊弄太久。严嵩心想，不愧是徐阶那蔫坏的座师看中的门生。这时他对召赵时春回来有了些微的后悔，这位的学问和性情，在他居乡赋闲的这九年中，仿佛变得愈发尖锐了，而如今修《会典》的难度，不在于礼法上的学问，而是能将违礼之事粉饰得天衣无缝的无耻和技巧。选张居正进来修《会典》？严嵩想了想，但很快又摇了摇头，他太年轻，资历不够，技巧也……还需磨炼。就在严嵩琢磨走神的空当，众庶吉士的争论又到了一个死结上，赵时春没奈何向严嵩揖道：“不知严阁老对张庶常此文评价如何？”
严嵩回过神来，假装沉吟片刻道：“张庶常所言另辟一道，非常之时，或许有奇效。”
他看赵时春一脸不服的样子，并不想将剩下的时间全用在与他争执上，赶紧又补了好几句崇古尊礼方为正道的说辞打圆场，未了他依然取笔给张居正的文章评了个“优”。严嵩将大家的卷子一一点评，虽然只是粗略看过几眼，但也都切中肯綮，众人便是平时议论朝政起来对他颇有不服，这时也很难片刻间就提出有力的辩驳，多半是接过卷子，默默退下。张居正取回卷子，向严嵩道谢，他当然听得出来严嵩的倾向，这声“谢”也算是发自真心。严嵩笑问他：“前几个月听说你总是告病，眼下可痊愈了？”
张居正没想到严嵩竟真的记得这件事，微窘回道：“学生微恙，有严阁老垂顾，如今己经是将好了。”
严嵩点头，对庶吉士们道：“你们这次的考卷老夫方才都粗略看过，具有可观之处。你们多是南方人，今年还没接家眷来京随任，各自好生照顾自己，工部我己经安排了给你们送些年礼，如果还有什么缺漏的，只管说。”
庶吉士们纷纷行礼谢过，以李春芳为首，都表示一切安好，回头大家会上门给严嵩拜年。严嵩便起身要走，赵时春拦住严嵩道：“严阁老，下官正有事想寻您，但想着过年时，您府上必然谒者如云，若是我也上门投贴只怕反惹您厌烦，不如就在这里说了可好？”
严嵩一愣，但暄春堂内外都是人，也不好直接驳赵时春的脸面，只好按捺下性子道：“但说无妨？”
赵时春躬身道：“下官这些年在家读书养性，愈是读得书多愈觉得治史艰难，往日自己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参与修《会典》。朝廷见招，下官虽然前来，但见翰林院这般英才济济，也不缺下官一个，这修史一事，还请严阁老另选他人吧。”
严嵩不由气恼，召赵时春来修《会典》这件事，虽然还没正式任命，但他的意图也没瞒着，翰林院里的人多半都听说过。赵时春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是不让他有驳回的余地，他不由气恼地想：“你倒想得美，你这会想去我己经不想要你了呢，没了你这张屠夫，我还得吃带毛猪不成，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啊！”
只是赵时春这人，贬官挨杖都是家常便饭了，若是想处置他出口恶气，倒好像一时还没有什么好法子。严嵩脑子里转了转，突然露出一抹微笑，道：“景仁大才，何必如此自谦，若你决意不修《会典》，老夫也不能勉强，开年后内书堂的侍讲出缺，景仁倒不妨去那里讲习，教化那些小公公们，也是一桩育人成材的美事。”
他这话一说，里里外外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看着赵时春脸色乍红乍白，他西北人生得高壮有力，据说还常在家中习武操练，众人一时不由觉得严嵩颇有生命危险。赵时春却十分令人失望地勉强忍下来又道：“其实下官来此之前，因出游大同等地，深觉西北边疆不宁，有意请就职兵部，还望严阁老成全。”
这也挺出人意料的，自宋以后，官位清要无过翰林，翰林院里的人，如果不是朝争失利，绝没人想主动出任科道或地方官的，更不要说由文转武了。他这提议，要求实在不高，让严嵩一时也不好意思驳斥他挑三捡四。他只好佯作苦恼地念叨道：“可是目前翰林们各司其职，内书堂出缺这……总得有人去吧。”
赵时春一指庶吉士们：“今科庶常们个个都学识渊博，教那些小内官岂不是绰绰有余？”
他这一话一说，隔山观火的庶常们一下子愣住了，脾气暴躁如殷士儋的险些起来抓住赵时春喝问。这两位如果冲突起来，那可不是文争的架式，非得发展成武斗不可。张居正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擒住，转头冲着严嵩赔笑道：“赵编修有意效仿班定远弃笔从戎，其志可嘉，学生，学生愿为严阁老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