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和赵时春那番辩驳，到底让严嵩夜里得了灵感，次日觐见跟皇帝拍胸脯说一定让孝烈皇后的牌位进太庙，皇帝心满意足，宣布一切过年事宜都按原计划进行。徐阶得知甚惊，寻去严嵩值房，质问道：“事关重大，岂能不召群臣计议再定，日后群情汹汹，内阁岂能推脱！”
徐阶这话的言外之义是，皇帝一意孤行，臣子们拧不过也就罢了，但内阁总归要做个姿态，哪怕是皇帝罢了元日朝贺，群臣也都知道这是皇帝使性子，内阁己经尽力劝谏了。若是内阁毫无消息地把事给办了，那言官群起攻讦的，可就不是皇帝而是内阁了。严嵩神秘兮兮地笑道：“此事老夫自有妙计，皇上到太庙见了无话可说，也必不会乱了礼法。”
徐阶纳闷地看着他，严嵩小声道：“但事机宜秘不宜泄，华亭且容老夫卖几日关子。”
徐阶听他这般说，勉强道：“早知分宜足智多谋，鄙人静待佳音便是了。”
严嵩笑道：“此一妙计倒非老夫谋划，但是要好生多谢你的高徒。”
徐阶一愣问道：“分宜所言何人？”
严嵩却只是笑而不语了，低头去批注部务去了。皇帝得了严嵩保证，心满意足，照例在除夕前夜去太庙袷祭。自古太庙列祖列宗，享后世四时之祭之外，岁暮袷祭犹为隆重，皇帝才会捡此时间发难。皇帝到了太庙正殿，并不曾见到孝烈皇后的牌位，发怒询问，才发现孝烈皇后的牌位居然摆在东侧室，也就是他生母慈孝皇后蒋氏旁边。皇帝气了个倒仰，心想难怪朝堂上下都说严嵩是个大奸臣，果然是连朕都瞎糊弄。他虽然能挑剔严嵩这事儿办得不地道，但也不能说自己生母的牌位旁边放得不尊贵，只好闷闷地想，过完年再收拾你。陪祭的严嵩从皇帝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来他的想法，不由苦笑着抱着心思退下，心想好歹糊弄过这一年再说吧。袷祭后，各部衙门得了批复，安心办差，就等着元旦大礼后好封衙放假，宫里滕祥也在忙碌着除夕夜宫宴的事。往年皇后还在的时候，家宴是皇后在坤宁宫办。今年皇后没了，两位皇贵妃位份差不多，论起来太子生母王贵妃要高一些，但她常年身子骨不好，宫里的杂事向来不管；沈贵妃虽然能管事，但她宫里还有个病怏怏的寿安在……况且她不好出越过王贵妃来操办宫务。皇后过世后的这大半年，宫里面大事多是几位大太监商量着办。除夕宫宴的布置酒菜单子，也是黄锦与御马监内宫监商量过，进呈御览后批下来的。只是诸多细务，自然还需要滕祥张罗。滕祥召集了乾清宫上下，将除夕宴的流程又细对了一遍，对到乐舞这一项，孙季问道：“如今黄老公公在乾清宫住着，要不要让他们师徒也来凑个趣？”
滕祥瞅了孙季一眼，心里琢磨着他是不是收了黄献什么好处，若是平日里，孙季这么问一句，他也就顺水推舟安置了，只是他即己有了不让冯保出头的打算，就故作为难地道：“黄老公公年岁高了，皇上也只是让他荣养罢了，不好派他差事，他那个小徒弟又太小，也没学成……过几年再说吧。”
孙季赔笑道：“师哥说得是。”
滕祥端起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道：“诸事都己排定，你们按部就班地来，谅无差次，若出了错，该谁管的归谁挨罚，都各自忙去吧！”
乾清宫这几日忙得沸反盈天，只有黄献住的偏宫静谧无人，唯有调弦之声时不时响起。这日冯保按黄献指点重新练过一遍指法，黄献依然不甚满意，道：“你这孩子到底还是启蒙时练得不正，如今要一一矫正过来，怕得费些时日了。”
冯保扶着黄献坐下道：“孩儿笨拙，让师傅劳心了。”
黄献道：“你是极聪明的孩子了，只是为师想着除夕宫宴，或许要你在宫中诸位贵人面前献艺，难免有些心急。”
冯保一愣道：“徒弟这点三脚猫的技艺……”黄献道：“如今宫里的贵主们，也并没有精于琴艺的，我带你去露个脸讨些赏钱而己，你也不必太紧张。过个三五日，皇上回了西苑，那些人又未必肯待见我们爷俩了……你不见今日晚膳还没人送来吗？”
冯保看了眼天色，己将要黑了，便道：“这两日忙着筹备宫宴吧，师傅若是饿了，我那里还有几块糕点……”黄献摇头，摸着冯保的头道：“好孩子，你自己去吃了吧，师傅老了，没什么胃口了。”
这日直到酉时三刻，晚膳才送了来，早己凉透。送餐的人自然赔笑说宫里事多忙乱耽误了，黄献只是笑笑而己，将饭菜在火盆上略微热过。只是眼见到了除夕，并无人来告知黄锦宫宴中安排有他师徒二人，黄锦依然严督冯保练琴，绝无松懈。这日冯保己经能将一支“长清”用新授的浙派指法弹出来，黄献在堂屋倚阶而听，暗暗点头。忽然冯保心有所感，收指瞥去，就见门口一名中年太监跟着个衣饰不俗的女童，那女童方面凤眼，目光专注地看着冯保，小小年纪，却也有种隐约有种居高临下的威势在。他在礼仪上学得不全，倒是认得出太监带着八品职衔，那女童虽然不认得，看起来却绝非侍婢，恐怕是位公主。他敛手站起，就听身后黄献道：“臣见过宁安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那女童听着他的声音有些迷惑的神色，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太监，问道：“杨金水，他是谁？为何住在我母妃宫中？”
那杨金水听了，躬下身去回禀：“公主方才不是说听着琴音依稀熟悉？这位是是端妃娘娘宫中供奉琴师黄献，方才弹琴的是他徒弟。”
黄献往前几步，走到宁安公主身前，顿首拜倒，冯保随之而拜。宁安公主的声音有些激动：“你……我记得你……”黄献抬头看了一眼她，己是老泪纵横，哽咽不能出声。宁安公主往前走了几步，坐到冯保方才弹奏的那架琴前，探手拨了两三下，依稀是长清的头几个曲调，她喃喃自语道：“我记得你……你教我弹过，姐姐比我会的多，可她不肯在我面前弹了……”杨金水小声道：“公主小时候，但凡听到人弹琴就要哭喊母妃，故此寿安公主便避开。”
宁安看着黄献道：“你是我母妃宫中人，为何这些年我从不曾见过你？”
黄献拭泪道：“本该常去见公主请安，无奈臣老病，又犯忌于皇后，不敢擅自前去。”
宁安沉默，她幼嫩的面容上显现出一丝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冷静克制，让冯保感觉十分的违和。他家中并无弟妹，但亲眷家的孩子是一道儿玩耍过的，珍表姐在十岁的时候，还依然是个受了委屈，便是不“哇”的一声哭出来，也会满眼泪汪汪瘪着嘴的貌样。好一会她站起来道：“乾清宫除夕宫宴我来陪父皇守岁，黄老公公能去翊坤宫为我姐姐弹一曲《归去来辞》，怀思母妃吗？”
黄献深深揖道：“岂敢辞？”
宁安公主起身福了一福，黄献慌忙退让不敢受，宁安又看了一眼冯保道：“你年岁大了，回头多让你徒弟来翊坤宫教我学琴吧。”
黄献道：“臣这个小徒弟所学太浅，待他稍有所成，便派来侍奉公主。”
宁安点点头道：“那我等着了。”
说完起身跨出院门。杨金水跟在她后数步，回头跟黄献小声道：“初三我接叔叔过我那边小酌两杯。”
黄献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