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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1 / 1)

元旦大朝贺太子抱病缺席,宫中的种种预备好的节庆大部分落了个空,嘉靖皇帝在朝贺结束之后就立即回了西苑,似乎想尽快逃离这座给他带来一次又一次死亡阴影的紫禁城。失去了主人的大内迅速地变回了它的常态……阴暗而沉寂,又有无数虫蚁扑翼般的杂音飞尘在墙角屋檐下时时涌动,半点也沾染不到新春之际京城的繁华喧嚣。初一开始,东西长安街上一片车马喧嚣,京官们往来如织,奔波着在各位朝中大佬府上投贴。严嵩管着翰林院,是庶吉士们的正经上司,便是年前不曾说过,庶吉士们初二也必然是要去他府上走一遭的。初一工部送来了两桌席面给这些在京中无眷的庶吉士们享用,殷士儋看到酒两眼发亮,李春芳再三拦了,才能在一大早把他们全都唤醒穿戴齐整。殷士儋还有点醉意未除,喃喃道:“拜年又不用这般早,何况严阁老府上今日得有多少人投贴子,多半他也没空接见咱们,投个贴就走。”

张居正给他整了整戴歪了的帽子道:“严阁老或许是没空接见咱们,但今日我们难道不要去老师府上拜见?赶得早了,两处见完,王世贞说己在凤仪楼订了座位……待要上一整只蹄膀细细烤了,那处今日往来杂耍歌舞不绝,岂不正可以看着热闹下酒?”

殷士儋一听就精神了,也不拖拉地就往门外跑,向杂役喝问道:“车呢?”

李春芳早早拉着他们出门,自然是为着今日虽先去严府拜年,但徐府上亦不好拖得太晚,总要在午前将两处都投过才算完事,其余诸部长官那里,各人随缘自去,也不用李春芳带队了。只是没想到他们堪堪出了门前的巷子,就被来往的车马堵了一盏茶功夫。前面只见一队舞龙的,一队扭秧歌的撞在一起,似要斗艺般舞得人眼花缭乱,唢呐号鼓更不相让,闹得沸反盈天,来往担货的卖糖人赶车牵马的都忍不住停下来看上两眼,这街口便堵上了里外三圈。庶吉士们虽然去年也在京中过年,但那时一心忙着备考春闺,便是出门拜访几家故旧,也是旋即回来温书作课业,哪里见过场面,殷士儋不由咋舌道:“就咱们这门口热闹都己是不小,哪还需要去凤仪楼看?”

好容易从拥挤不堪的街上行到严府,就又陷入了严府门口众官员的车轿阵中。严府平日就己是热闹之处的所在,今日则更加是水泼不入,没耐何庶吉士们只好让车夫将车远远停在巷子外面,几个人步行挤了进去。到了府前投了拜贴,那门子接了来,高声报往内报名,不一会有仆人小跑而来延请道:“我家阁老请各位庶常老爷们入内奉茶。”

李春芳一愣,不由苦笑,这一早拜完两处的打算至此算是落了空。但严嵩延请,自然没有不进的道理,几个人遂端端正正敛容而入。仆人引着几人进了一处小花厅,外隔间坐着的却是严世蕃,他懒洋洋地靠坐在倚子上,一幅宿醉的模样,倒是与殷士儋有些相仿。严世蕃也不起来相迎,嘻嘻笑道:“家父正与咸宁侯相叙,劳烦各位在此稍候了。”

听到“咸宁侯”三个字,张居正不由心头一跳。殷士儋讶然道:“咸宁侯还在京中?”

原来夏言曾铣案定,仇鸾翻身,非但过往罪名洗清,更封了咸宁侯,皇帝斩了曾铣,西边再无督抚之臣,仇鸾当然想着能谋到三边总督的位子,然而朝中阻力亦是不小。故此数月以来,仇鸾亦在京中闲住,随班上朝,聊供咨议而己。“咸宁侯一片赤心,只想报效朝廷,怎奈朝中诸公非议甚多,可叹可叹啊。”

严世蕃摇头晃脑,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正说着,就听内面有仆人高声道:“送咸宁侯!”

严嵩亲自送了仇鸾到隔间门口,只听得仇鸾声音透门而来,极为脆响,似乎还有事没说完:“……下官所言之事,于三边军民大有益处,乃是巩固国门不二之选,还请严阁老助下官倡议此事。”

严嵩道:“侯爷所言用心良苦,理当早日上奏,皇上听了,必定欣喜。”

严嵩语气虽好,却有些敷衍。他二人至隔间门口,诸人起身,张居正这是头一回见到仇鸾,只见这人一双鹰目,微微一掠,就有种噬人的凶性在双目前闪烁。他见着这群庶吉士,也笑容满面地上来攀谈了两句,张居正发现他竟认得自己几个,不由更加诧异,心想:“此人绝非一介武夫。”

严嵩送得他出门,庶吉士们上前行礼,严嵩让他们进了内间看座上茶,笑道:“今日正等着你们来呢,却让咸宁侯纠缠了半日。”

李春芳一愣问道:“严阁老有何事吩咐我等?”

严嵩注目张居正道:“宫中内书堂缺人啊……论理,你们尚没职务,内书堂的差事轮不到你们去。但年后会典要重修,我调了几个过来史馆,还有赵时春这种……”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想用什么合适的词形容他,最后勉强道,“性情偏执之辈,亦不宜任事内书堂,这回老夫是真想抓你们救个场了。”

殷士儋在一旁己是坐立难安,嘴里嘟噜着:“我寒窗二十载可不是要去宫里和阉奴……”李春芳连扯他袖子,他闭了嘴,依然一脸不服。严世蕃坐在下首听到,冷笑道:“殷庶常说道谁呢?这话若是传出去了……”张居正瞬间想起了在绮风馆见严世蕃与滕祥一道玩耍的那一幕,夏言入罪,祸事多起得罪内官,此事人人皆知,殷士儋此言,虽无明指,但严世蕃回头硬是说他背后蔑称某权宦,却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祸事。张居正忙起身道:“此事年前学生己说过愿担之,严阁老无需担忧。”

严嵩微笑点头道:“你愿去,此事甚好……只是你们本业还是该励精求学,若是让你整日在内书堂授课也不妥当,总该让你们几个轮着去,回头等下半年潘晟丁忧回来,将这个缺补上便好。”

李春芳虽不像殷士儋那么沉不住气,但他也不是很乐意接这个差事,庶吉士课业上负担不轻……便是要兼些差事,也指望着能去史馆给会典编撰打个杂什么的。内书堂里教一群小宦读书,这事儿说到读书人里面,也没甚体面。不过严嵩说了让庶吉士们轮着去,算下来每个人不过去上一个月的差事,倒还能勉强接受。李春芳便起身道:“此事待学生回去知会与诸庶常,想来阁老辛劳之状,大家看在眼中,自然不会推托。”

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虽然这样说,但眼前就有一个想推托的呢,只是严嵩即然主意己定,今日接见他们,不过是给他们面子通个气而己,年后自有正式的调令下来,哪里由得他们挑三捡四。庶常们都是聪明人,就算是殷士儋此时也想通此节,各自默默地呷了口茶,严阁老家的茶似乎也一般,品起来有点苦涩。严世蕃似乎饶有兴趣地盯着张居正道:“就在下看来,张庶常怕是唯一一个真不想推托的了,敢问张庶常为何有此意?”

张居正颇不想和严世蕃多说,只一笑道:“子曰有教无类,吾辈岂能不从?”

严世蕃大笑,击掌道:“好个有教无类……明日我在绮风馆设宴,你们也是常客了,一起来热闹热闹。”

张居正心里腹诽,与你相比,我算什么常客,然而也不能拒得太难看,只好说了几句“承爱,无事则来叨扰”云云之词。严世蕃一下子如此热情,搞得张居正终于退出严府时,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殷士儋嘲笑他道:“啧,你这回得了严公子青眼,还不得好好奉承?”

张居正恼道:“你有没有良心,我那不是给你解围吗?”

李春芳看了看天色,苦恼道:“都过了午时了,这时去老师府是不是晚了点?”

张居正道:“索性去老师府上叨扰一顿饭好了。”

李春芳摇了摇头,带着大家一道前往徐阶府上。徐府谒者略少,但也人头济济,他们来时,正好王世贞凌云翼和殷正茂也来了,徐阶果然留了他们一同进餐。徐阶上了美酒叫了歌妓,笑道:“今日年节上,也不拘束你们,想喝的放量喝便是,若是一会过量了,自有车马送你们回去。”

殷士儋笑道:“老师真是太体恤我们了。”

王世贞凑趣道:“早知道老师是华亭著姓,累世家传,这酒香一闻就知道不是外间凡品,趁早儿给他们几个开开眼界。”

这时丝弦在幕外响起来,张居正知道其实大家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献艺的歌妓,只是王世贞没好意思挑明,只说了美酒而己。只见那歌妓穿的却是一身武生打扮,开口唱的是一支点绛唇,“数尽更筹,听残银漏。逃秦寇,好教我有国难投,那答儿相求救?”

一开口就是清亮逼人,比之坊间歌声,真如丝绢与粗麻的区别。王世贞奇道:“这是新曲吗?我怎么都没听过?”

徐阶大笑道:“你们今日来得不冤吧,这可是中麓山人的新作,老夫这里年前才得了本子。”

张居正端杯盏,心中微有感慨,严嵩外间人人都说他贪钱,家中用度其实远不及徐阶这里。徐府乍一看虽不显眼,却是一衣一食都精益求精,比金银堆砌的更奢侈数倍。这几名歌妓也不知是如何调教出来的,他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徐阶让细君给他送抄本来。酒至半酣,诸生渐渐有些放旷,王世贞挨到张居正身边,将己经半醉的殷士儋挤去一旁,问张居正道:“年后你有何打算,会典被驳回重修,只怕要调动一轮人员,你可……”李春芳在一旁摇头道:“方才我们去严阁老府上拜年,他说年后要调动我们去内书堂轮值呢。”

王世贞吃了一惊,摇头道:“他也真是想得出……”王世贞声音略大了些,被徐阶听到,徐阶注目过来,几个人放下酒杯,前去徐阶面前将前事略约说过。徐阶问过前事,叹道:“赵时春这人也真是……本想着这次召他回来,性子挫磨过能有一番作为,没想到反拖累了你们。”

“老师不必忧心,不过一月而己,其实学生……”张居正这时己有些酒意,先前被严世蕃问时拿话搪塞过去,这会不知不觉就说了真心话出来,“想着皇上即爱用内官,若是能与其中年少城府未深者往来一番,日后便知该如何应对此辈。”

徐阶连声道好:“叔大有此番见解,当浮一大白!”

他要去亲自执壶,张居正赶紧抢过来各斟一杯,大家饮尽后,徐阶叹道:“你们如今声名未显,结交下倒也无妨,日后还需谨慎。”

他这话说得大有深意,大家低头称是。徐阶随意聊到:“今日严分宜府上莫非访客不多,他竟有闲心接见你们说这桩事。”

张居正道:“哪有不多的道理,我们去的时候,他刚送了咸宁侯出来。”

徐阶听了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这倒也是难怪。”

王世贞一旁嗤笑道:“咸宁侯一心想谋三边总督的位置,却哪里能容他如愿……”徐阶淡淡道:“他资历威望都颇有不足,朝中如今争执不下,内阁拟了几次人选,皇上总是留中不发,且看年后了。”

张居正想着最后听到的那句话,道:“学生依稀听仇鸾有一番边事议疏想请严分宜进呈皇上。”

徐阶听了眉头一皱道:“哦?可听到具体是什么?”

张居正摇头道:“只是严阁老送客出来时听到隐约几句而己,此事自然不会在我等面前多说。”

他犹豫了一下补上,“听严阁老的语气,只是敷衍而己。”

徐阶听了不由皱眉,心想仇鸾此人万不能放他回去主持宣大重务。他几个月来费了多少心血,才将他拖在京中闲置,他一心想着从此能得上意,飞黄腾达,三边总督之位被看成是囊中之物,如今被拖了几个月,只怕也是狗急跳墙了,只是不知会想出什么招式来蛊惑皇上?若张居正所料无误,严嵩没打算帮他这一把,但他通过陆炳搭上了黄锦,若是悄悄儿往司礼监单独递了奏疏,倒也难防。徐阶不由有些心烦,这些年来,他在宫中也不是没有结好内臣,只是终究不如严嵩根基深。他不由想着趁着过年,要不要派人去走动下,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终究不如严嵩撂得下体面,想到此处他不由觉得张居正那想法倒是十分实务。此时歌舞方歇,众学生也有些酒醉饭饱,看着徐阶显然另有心事,不由一齐上前揖礼告辞。徐阶令他们自去,叮嘱道:“佳节上也不拘着你们,只是京中宴饮成风,你们别闹出没体面的事来,将来又要被御史絮叨。”

众学生们自然称是,告辞出来。一出来,殷士儋精神一振,立即拉着张居正道:“走走走,去凤仪楼!”

张居正皱眉一看天色,都过了申时,气笑道:“你刚在老师那里喝了那么多玉壶春,还惦记什么凤仪楼!”

殷士儋坦然道:“老师面前,哪能放得开吃喝,你以为我是那心里没数的人么,今日难得没有宵禁,总归要无拘无束寻场乐子才好。”

王世贞忙道:“是极是极,我先前从凤仪楼那边过来,正有一整队耍高翘的在那边讨赏钱,那扮樊梨花的当真俊俏……”王世贞这么一说,几个好事者摩拳擦掌,哪里还忍得住,一起簇拥着往平安大街而去,李春芳等几个好静的心里就算有些不喜,也不忍拂众意,只好一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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