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掉头便走,却没听到李成梁又道:“……方才说笑而己,宣大军中,多有锦衣卫的兄弟出生入死,弓马娴熟,下官也是极佩服的。”
这时赵时春终于有机会道:“你因何事上京?方才你所言行状盘缠丢失一事又是何故?”
李成梁叹了口气道:“我原是因为兵部调我上京述职,却因为另有细故,以至于上司扣着我的行状不放,我遂私自偷了跑出来,一路上不便去驿站住宿,哪知大意了在通州被群毛贼盗去了盘缠,我总不能一路白吃白住,正好撞到那通州上京的班子,便随了他们一同到来。”
赵时春一听心惊,他站起身来,撩开门帘往外看了几眼,见并无异样,又坐回来,小声道:“此处人多眼杂,须得小心,你到底是惹到了什么人?”
李成梁冷笑着吃了两口肘子,道:“还有谁?仇鸾的人呗。”
“仇鸾?”
张居正不由道,“他不是还京中吗?”
李成梁道:“他毕竟当了这么些年的大同总兵,他若是私下里传话通气,总归能有些人想在他跟前卖好的。”
赵时春蹩眉道:“莫不是俺答又有异动?”
李成梁无所谓地道:“自从曾督帅没了,俺答那边的异动岂不是时时有,若不然,你在家中呆得何其逍遥,又如何愿意奉命回京来?”
赵时春怅然道:“我在家中虽逍遥,可边情似火,一日紧过一日,我若只顾家中安坐,想是等不及多久,乡梓便要毁于虏骑。宣大军情,总归得京中诸公拿主意才有救,我这趟回京,便作此想,没奈何严分宜依然要教我埋首故纸堆中寻章摘句的无聊之事,我如今实在厌弃这些!”
在座诸人都看得出来,他确实不乐意干翰林中人人肖想的会典修撰一职,但他这语气,委实让古板如李春芳的听了不舒服,李春芳忍不住出声道:“赵编修何出言?治史以传后世,仍是我辈读书人本份,近可震慑奸臣逆子,远可教化泽被后世,岂不胜于一时一地之得失?”
赵时春冷笑道:“史书之上,斑斑血泪,千万人死难,不过寥寥数笔,又能救得谁来?我情愿从此策马执弓,救得一人一地!”
李成梁击案道:“果然还是我认识的赵先生!”
李春芳愣了一会,这话言论与他素日所闻所见差得太多,一时不知如何驳斥才好。王世贞道:“可是赵编修方才也说了,西边军情,取决于京中决策。您是科场前辈,两次入翰林院又两次被逐,若是按部就班地修史攒资历,或许现下便能入阁议政,到那时……”“到那时,我怕早己不知西北是何情形了。”
赵时春冷笑着打断了他,“就算那时我知道,只怕也想得是,即己入阁,却尚未得首辅之位,便尊为首辅,也怕失了圣心,这军情么,还是等等再看吧……”他这话显得有些嘲讽徐阶的样子,在座尽是徐阶学生,不由得尴尬冷了场,终是张居正接了话道:“想来严分宜必会如编修之意,将您调往兵部,一展所才。”
赵时春点头道:“谢叔大吉言。”
李成梁听了一怔道:“赵先生年后要调去兵部?”
赵时春点头道:“我己提过,严分宜应不会驳回。”
李成梁不由大喜,自饮一大杯道:“如此甚好。”
赵时春看他欢喜模样,不由疑心他那兵部调令也是有花头的,心思重重,不知道能不能为他抹平掉。殷士儋甚是不平道:“你倒是得遂心意,去了兵部,我们却要顶你的班进宫教小阉们读书去了。”
赵时春一怔道:“怎么真要派差到你们头上了?”
不由有些愧疚,举杯道:“连累了诸位,我自罚一杯赔罪。”
这时张居正己看得出他和李成梁或有事要私下谈论,便道:“他们几个早先喝得己不少,这会热闹也看过,见过总旗身手,那些寻常杂耍不值一看,我还是将他们几个押了回去省心,这便告辞了!”
赵时春一听正中下怀,虚言挽留几句,便各自散去。他们一走,李成梁就忍不住向前凑近道:“赵先生,我这次回京来……”赵时春摇了摇头道:“随我回寓所再说。”
他唤了伙计来,命他们去雇来一骑马与李成梁骑坐,便往赵时春寓所去了。而此时陆炳那厢,客人才刚刚到满,朱希忠仇鸾来得倒早,滕祥却是日色将暮方匆匆赶到,他拍掉衣裳上的细雪道:“抱歉抱歉,来得晚了。”
陆炳三人己酒过三巡,朱希忠一幅狂态,哈哈笑道:“即知来晚了,可不得先罚酒三杯?”
滕祥忙摇手道:“饶了我吧,我刚从干爹那里出来,先己经被诸位叔伯兄弟按着灌过了。”
陆炳奇道:“昨日皇上移驾西苑,今日你这大总管不忙着安顿,倒还能偷得出空来吃酒?”
滕祥笑着夹了釜中炖得烂烂的蹄膀道:“先容我吃几口垫垫肚……移驾西苑有什么好忙乱的,都知道皇上总归在大内呆不了几日,一应炭火食水都如常供奉便是。前几日移驾大内那才是有得忙乱呢!”
陆炳若有所思道:“听说太子是子时那会病倒的?”
滕祥喝着酒,斜睨他一眼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朱希忠也不以为奇,只有仇鸾略为吃惊。滕祥叹道:“不怪皇上不爱住大内,皇上一回来,先是寿安公主病在床上,除夕夜太子晕厥不提了,思柔公主晚上也叫了次御医,皇上心里岂有不难受的?”
陆炳对皇帝早年艰辛的求子之路知之甚深,也知道陶仲文就是因为贡入的药丸最终令皇上得子,方得皇帝宠信有加。皇帝自己是旁藩入继大统,前前后后胡乱折腾了十七年,终究是争得亲生父母牌位搬入太庙才罢休,若是身后无子,需得过继宗室,怕不是想起自己干过的事,生出后怕来。只是陶仲文后来有次酒后对他多说了几句,皇帝命中子女缘薄,这强求之事终归有缺憾……想来便是指子女大都体质虚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