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会元,智略岂是这些军汉能比,三言两语咋喝下,胡参将左右不免漏洞百出,可知李成梁实是蒙冤。那胡参将自持得陈洪授意,在翁万达面前依然不依不饶。翁万达亦爱李成梁骁勇,托了赵时春去陈洪处说项,陈洪授意此事,不过是看在何林请托份上,他与何林名为同门师兄弟,交情只是泛泛,本是随手做个人情,即然惹到了翁万达托人来分说,他也就不以为意,一笑放过。李成梁父亲李泾得知,自然欣喜,正好何林己回京中御马监,他赶紧托人在兵部运作,要将李成梁调回铁岭卫去。李成梁与赵时春就此相识,赵时春虽是一代文杰,却自幼习武兼好兵事,李成梁悍勇绝伦,但生性聪明,于文史经传上亦有所知,两人于榆林卫一同击退俺答所部数次,交情不谓不深。赵时春奉召返京之际,与他曾有过的一席长谈。赵时春劝他道:“你大好身手见识,日后必是我朝干城,只用性情上稍稍收敛些,再多读些书,好歹考个功名……我知你家世袭千户,可我朝督抚大员,大抵科场出生,你本性聪明,并不是那胸无点墨的莽汉,何必委屈了自己?”
李成梁叫冤道:“我哪有不听你话,我好好读着书呢。”
赵时春好气好笑问道:“你读了什么书?”
李成梁道:“这一路上捡了本《大明英烈传》来看,当年太祖起兵,常逢春大将军……”赵时春摇头叹气道:“罢了罢了,你明日自去成国公府上,懒得管你了。”
李成梁道:“那兵部调令……”赵时春没好气地道:“你帮刘守有传信给成国公,明儿你自去成国公府上便是,他总不能不管你。”
这时夜漏己深,李成梁倒头便睡,不一时鼾声如雷。赵时春负手在窗前思忖,心道李成梁若是生在国初自然是如常逢春一流人物,如今这个世道……他见窗外爆竹绽响,瞬间亮如白昼,入夜己深,街上锣鼓未歇,笑语不绝。可如今,若是让他能出头,只怕须是国家板荡多难之时了。他努力摇了下头,将这想法从脑子里除去,寻思着李成梁的事若是成国公那里办妥便好,若有后患,自己总归不能不管,年后兵部的差事,怕还是得上吏部尚书徐阶那里求一求。这等官场应酬,赵时春虽两经沉浮,做起来依然为难,不由想到了张居正他们几个庶吉士身上。这时分,张居正正抱了本《太祖实录》在看,今日遇到的那位总旗李成梁勾起他许多兴致,他虽出身军户,但生长在江陵米鱼之乡,开国以来几无战乱,边关将士,于他便如传奇人物一般。他虽知如今俺答久扰西边,但于宣大形势也只知大概,如今便想着补一补边情,这时便从元顺帝弃大都奔回蒙古开始看起,不由感慨了一番那太祖评为“天下奇男子”的王保保是何等英才,奈何生于异邦,又惋惜了一番蓝玉几次远征北漠,未竟全功,却又想到夏言曾铣一意恢复河套,竟至含冤身故。今日京中欢宴通宵,又有谁还会记着他二人壮志未酬,边镇外异族时时掠劫?他一时酒意全无,心里惦记着终要再找李成梁好好打听下才是。这会陆炳那里的一桌也终算喝到了散席之际,陆炳请了成国公来,无非是因为西北锦衣卫,颇有不少是老成国公带出来专门侦查漠北诸部军情的,这些人未必都听陆炳命令。他心知仇鸾所谋之事,还需打动成国公才好,便为他和仇鸾联个线。只盼着酒酣耳热之际,能说他心动。仇鸾历年镇边,家底颇丰,这时己在袖中揣了两张一万两银子的票据,探成国公口风而动。只是任仇鸾如何舌绽莲花,说那互市于大明军民大有益处,又能教那俺答汗慕义归化。成国公听着似乎确是动容,道:“先前曾铣常寻衅启战,令边关军民不宁,咸宁侯有此良苦用心,皇上必然会听从的。”
其实这倒是说中了陆炳对这件事热衷的关要,仇鸾虽也送了他不少银子,但他倒不缺这些钱使,然而夏言曾铣一案他心知颇惹下不少非议,他便有些想促成此事,彻底把曾铣的罪名定实。不知为何,朱希忠看着神态诚挚,似乎大受触动,陆炳却听出一丝莫名的嘲讽滋味来。他见仇鸾两眼发亮,就捏着袖中银票凑前道:“成国公即然也觉得此事可行,还请……”却听“咣铛”一响,朱希忠手中银杯坠地,整个人倒在太师椅上,竟是酣睡过去。几个人面面相觑,听着朱希忠在那里胡话连篇,仇鸾只好将原备给滕祥的银票单抽了出来,笑道:“听说厂公腿疾不便,我又不能进宫里去探望他老人家,大年节上,不成敬意……”滕祥照例推让几番,到底收下,这两日他己是告过假的,便自去私宅歇息,次日另有宴饮不提。过了两日,他回西苑销假,在皇帝跟着伺候了半日,见一应无事,便往黄锦院里去。黄锦依旧在大玻璃窗下自斟自饮,滕祥行了礼起来道:“干爹这里真个清静,我出去一两日,耳朵都险些给震麻了。”
黄锦笑道:“你这趟回来必不空手,纵是聒噪些也忍得过了。”
滕祥便将这两日外间官员孝敬的字画银两记了一张单子捧上,黄锦接过来略看了几眼,见仇鸾那一笔眉头微微一皱道:“他送这么重,又是要寻什么事来?”
滕祥便将互市一事说了,黄锦道:“皇上虽然借他的口灭了夏言,心里有多信重他却不好说,这事儿你不必应实了,过后且看。”
滕祥道:“是。”
黄锦提到夏言,忽然想起滕祥在夏言案中看中的一个孩子,随口问了句:“我记得你新收了夏言案里某家孩子?大过年的,也该带来给我看看,我这当师爷的少不得他一个红包。”
滕祥一听,苦了脸,将事情略约一说,黄锦笑了:“让你瞎折腾,罢了,也不少他这一个。你上次让直殿监拨来司礼监的那两个孩子,这几日当差时我也留意过了,倒还都是机灵的,我己经让他们去内书堂读书,回头你看着好,收到名下也无妨。”
“是。”
滕祥忙给黄锦添了酒道,“多谢干爹给孩儿留意着。”
年节上京中诸人忙忙碌碌,种种应酬往来,交易盘算,闹得筋疲力尽。可算终于过了元宵节,衙门里重新办公,宫里例行的事务也都如常运转了起来。皇帝在除夕夜许了冯保进内书堂读书的恩典,过了元宵,自有人将学生衣冠并笔墨书籍送来。冯保摸着那些熟悉的书册,不由感慨万千。这日黄献给冯保好生收拾了一番,将笔墨衣衫都打点妥当,微笑地看着这个肤如晓月目如晨星的少年,道:“你头一回去内书堂上课,专心向学便是,若有什么事当时忍让,尽回来说与我听。”
顿了顿又道,“今年新入学的人里面,怕是没人根底比你好,授课的学士不会只照着你的进度来,你莫要因为学过而轻忽,温故知新,或许更有益处。”
冯保躬身受教,看着面前这古稀老人目光殷殷,一时不由又想起父母当年为自己延师开蒙时的情形,眼中温热。他辞了黄献,沿着事先问好的道路,往内书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