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书堂在皇城以北，司礼监大门以南，他穿了这身衣衫，一路上不免络绎遇到些同学小宦。到了司礼监门口，就听得有人诧道：“你……”冯保抬眼一看，只见马广陈增二人，穿得与自己一般无二，背着挎包，站在门口数株大松树之下。冯保拱了拱手道：“果然又见着二位了。”
马广陈增两人，年前被叫去司礼监做杂役，他二人本识得字，又十分机灵乖巧，黄锦便批了他们去内书堂就学，他们两个自然洋洋得意，想着待几年结业后，自然会被提拨到司礼监要职上来，到时候自然可以在一同入宫的人面前耀武扬威，便是那李芳，不几年也能并肩。这时看到冯保，眼珠子都瞪圆了。这时就听得有人高声道：“安静，都去圣人堂前排班站好了！掌印公公驾到！”
原来今日内书堂新年开学，黄锦照例要来看看训话一番，前几年入学的年资略长的学生早己按部就班地站齐整，就等着参拜孔圣人。只有今年新来的这一拨学生略有些乱。黄锦一眼扫过去，便看到自己司礼监打杂的那两个个头较为高挑，再一眼看到个气度极为清冷的孩子，他想着今年新入宫的这批孩子似乎倒也有些不错的，他随口问了跟在自己身边管内书堂事务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尚梦：“翰林院今年派了谁来？”
尚梦面有难色地指了指北面供翰林讲师休息的德范堂道：“来了编修赵贞吉，骆文盛，秦明雷……还有……”“还有谁？”
黄锦问道。尚梦忿忿地道：“还有个张庶常。”
黄锦想了一会，问道：“是去年新点的庶常？”
尚梦回道：“正是……这翰林院竟没个人了么，就这样敷衍咱们……”黄锦心想严嵩那里会典要重修，确实人手紧张，但终究有点不高兴，淡淡道：“无妨，让他去教今年的新生好了，想来严阁老派的人不会连蒙童都教不来。”
“说的是。”
尚梦在一边应着，这时他们己经走到圣人堂前。那北面德范堂中四名翰林见了黄锦己到，也纷纷出来，论起来他们彼此外廷内朝各不相干，但黄锦毕竟品阶高了他们许多，以赵贞吉为首，给黄锦行了礼。黄锦目光掠过居末的那名青年学士，见他周身笼罩着一股兴致勃勃的精神劲儿，许多初次接触司礼监的外臣那样目光总是四处飘忽，带着种无以自容的难堪，或是见着秽物般掩盖不住的嫌恶，这学士只略有些好奇，看一眼也就罢了。黄锦对严嵩这安排的不安稍稍冲淡了些，和蔼地笑了笑道：“这些孩子们，又要劳烦诸位学士们指教了。”
“不敢。”
赵贞吉微微颌首，他天性不苛言笑，倒不是只对着黄锦，“份内事而己。”
张居正道：“鄙人尚算不得翰林，本没有资格来此讲学，只是严阁老言近日会典重修，翰林院乏人，调下官与诸同学前来稍作顶替，不过数月而己。吾等当勉力为之，不令掌印失望。”
黄锦心想这庶常有些意思，他肯定是知道内书堂派了庶吉士会引得他不快，还特意出来解释了一番。黄锦笑得越发绵和道：“诸位都是天下万千学子中拨尖儿的俊秀，来教这些宫里的孩子们，那是皇上天恩浩荡，对咱们内官期望甚深，鞭策官里人上进，但于各位学士，却是牛刀小用，甚是屈材了，哪有什么不够格的……时辰不早了，大家早早儿拜了孔圣人开课吧。”
黄锦示意下，尚梦带着人亲自开了圣人堂。四位翰林并黄锦先在孔圣人面前行了礼，黄锦示意尚梦引着诸学生轮班进去行礼上香。站在队伍未尾的冯保一眼看到了德范堂门口的张居正。早春清晨，阳光如一团稀薄的雪，透过枝头初绽的新芽，将斑驳的浅碧色撒在他的眉眼上，他看起来清瘦了些，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若有所思的意味。冯保内心一时百味俱陈，入宫几个月来，白日里他忙于挣扎着开始的新生活，好容易睡下，一闭上眼，父亲临终前的惨相就入梦而来，不知不觉，他竟己有些日子没想起过这个被他仰慕的年轻学士了。就算偶尔想起，也觉得两人之间的隔离如青冥万丈，生死阴阳。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竟然又一次见到了他。冯保一时有些痴痴的，浑不如身在何处，几乎走错了方向。在新学生里面，马广陈增两人站在头排，陈增戳了戳马广道：“咱俩进内书堂读书，是黄公公亲自许的，他冯保又是走了哪一位的路子？竟然也来了。”
他们年前才入宫，规矩还没学完，在大太监们跟前露脸的机会甚少，这一拨内书堂的位置按理是轮不到他们的。马广瞥了眼黄锦那边，小声道：“回头打听便是，这时候就莫说了，被监管的公公发现了准少不得一顿呵斥。”
这阵子他们两个在司礼监打杂，那处算得是太监们毕生追求的权柄所在，且不说黄锦，有职份的秉礼、随堂太监们哪个不是朝臣们巴结的对象，但规矩也真正森严，饶是他俩机灵，也挨了许多打骂。两人同病相怜，倒也处出一些真兄弟情谊。陈增不满道：“我原想咱们哥俩好歹是入宫前就读过书的，在这批人里面总是拔尖的了，没想到这冯保又挤了进来，咱们莫不是终要被他压一头？真咽不下这口气去。”
马广摇头，不再回话。陈增见马广不接自己话茬，心中不爽，就琢磨着今日偌大场面，那冯保有些失魂落魄般，怎生让他出个大丑，让老师们都厌弃他才好。他有意落到后面，堪堪排到了冯保前面一位。快要轮到冯保拜圣人，眼见张居正微微笑着注目这些小宦，似乎马上就会看到自己，冯保不由心砰砰跳着，也不知是想他认出来或认不出，只觉得今日阳光太暖，穿得太多，紧张得手心和额头都生了汗。突然陈增自蒲盘上站起，突然身形一晃，脸色难看地向着冯保歪倒下去。冯保有些措手不及，若是将他推开，边上四位翰林和司礼监要员都在，显得他凉薄无情，若是伸手去扶，冯保很确定他必然有些其他的把戏。冯保心念电转，当即跪在了后面。冯保这一跪，陈增就扑通一下平地摔了个马趴。原来陈增原想着冯保若伸手扶他，他便就势一拉一踢，让冯保撞翻祭案，到时候火燎香撒，瓜果四倾，便是管教太监不罚他，也必定心生不喜。没想到冯保虽然心思全不在他身上，到底对他性情有些了然，索性自己就地跪下，也不显得失礼。这时陈增苦着脸爬起来，管教太监一声厉斥：“这是哪里挑出来的学生？圣人前失礼，滚出去跪下！”
陈增甚是郁闷，只好连滚带爬地出了去，在圣人堂门口跪下。黄锦其实认出来这是自己挑出的杂役小宦，但莫名失仪也是有些扫兴，并没有为他出言。马广见这情形，心里暗骂陈增不听他话鲁莽行事，一边心里急急想着怎生救得他一下。大家都盯着陈增的举止，也没几个人注意到冯保跪的不是蒲团上，他悄没声地行礼完毕，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