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清见着李成梁,也露出片刻错愕,他那“落”字尾音本还要再拔高一调的,草草收住,起身行礼。李成梁一眼掠过他,只是微笑,并不多说,便来与张居正王世贞行礼:“今日承张庶常相请,实在是三生有幸。”
张居正笑笑道:“那日叼扰了赵编修一回,本早就说要回请的,元月杂务繁多,拖到如今己是十分失礼了……所幸李总旗尚没离京,还能再聚一回。”
李成梁摇头做了个鬼脸道:“我没离京,这可不是什么幸事。”
张居正一听知有别情,便道:“先坐下,慢慢说吧。”
赵时春本忐忑着怎么提这话题,没想到李成梁劈头便自己提了起来,他虽腹诽李成梁脸皮够厚,但好歹也松了口气。王世贞便唤人点菜,又向芙清道:“你若是嗓子当真不好,便歇着吧。”
芙清脸上微红道:“方才是走了音,几位大人谈事情,我去外间候着便是。”
他便退去外间,随意抚了一支曲子。细君客套一番,留了芙清和两位小厮在幕云阁伺候,另去照应其他客人。桌上己有茶水细点,李成梁一边吃喝一边夸奖,不过张居正也看得出来他对这些不甚中意,想来他在边镇长大,应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作派,菜单子拿来时,便点了烈酒和整只炖得稀烂的猪头。等上菜间,张居正问道:“不知李总旗方才说的是什么事?”
赵时春摇头道:“他的事,说起来真是……”他便将李成梁之事前后说过,摇头道:“可恨我回京不久,兵部中并熟人,此事也一时帮不上忙。”
王世贞问李成梁道:“令尊即托了兵部中人调你回去,一事不烦二主,再寻他解决呢?”
李成梁耸耸眉头道:“自然是去托了,然而不巧他年后外放。”
李成梁其实给刘守有带消息,去过成国公府上,成国公虽说有答应帮他托人,但如今还没消息回来,他与成国公毕竟没有深交,也只好在京中瞎混等着。张居正便问道:“浚谷先生不是说年后要去兵部?”
赵时春脸微红道:“吏部至今尚无消息。”
张居正和王世贞这下知道赵时春的意思了,张居正琢磨了下,严嵩那时惹了老大的不高兴,若真是想整赵时春,应该是想法子把他撵走了事,反正他也被撵回去两次了。至今没有调走这件事,没准还真是徐阶那里卡了。他斟酌着道:“浚谷先生一心为国,晚辈十分钦佩,想来阁老们看重先生满腹经史,不忍荒废了……”王世贞道:“对,浚谷先生这事儿可以再寻思下……我也觉得您去兵部显得有点浪费大才……李总旗的事,我去兵部寻个熟人想想办法。想来那胡参将并无什么理由扣押住李总旗的调令,便是较真闹起来怕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李成梁甚喜,举杯道:“那先谢过王大人。”
张居正问道:“学生却想到一桩事……浚谷先生上回说近来宣大边情紧急,紧到何等程度?”
赵时春犹豫了一下,搁下筷子,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自曾督帅去后,俺答野心勃勃,我猜测两年内必有一战!”
张居正心头一惊,问道:“当真?”
赵时春叹道:“我也不想这是真的!”
张居正思忖着道:“若是真的这般紧急了,张学士是觉得……那胡参将或许会上奏说榆林卫战事急,边镇缺人,故要强行留下李总旗,以学生浅见,胡参将多半己上报李总旗私自潜逃了!”
李成梁听了嘿嘿一笑,自斟自饮了一杯:“他若敢当真逼我,总要教他后悔莫及!”
他坐在那里看似洒脱自如,但一股浓浓的煞气无声无息地从他周身散发出,刺得桌边几个人都有些发冷。席间一时无语,只有琴音若有若无。正好此时酒菜上来,才算打破这尴尬的情形。李成梁对烧刀子赞不绝口,无需人劝,自饮三杯:“从前只道是咱们辽东的酒烈,没成想京中佳酿,果然风味不同,边镇的酒绝不能酿到这般醇香。”
王世贞笑道:“这是细君家中秘传的方子酿成的烧刀子,知你爱烈酒,就上了这个,你若欢喜,带两坛回去喝好了。”
李成梁舔着嘴唇道:“这可敢情好,带回去孝敬下我爹,省得他见我了我砸头盖脸的一顿家法……”赵时春冷言冷语道:“这两小坛,你走不出通州就没了,还带回辽东呢。”
李成梁听了噎住,反驳不能,众人哈哈大笑。李成梁悻悻道:“我在榆林三年,统共喝了十来回酒,还尽都淡出鸟来,好容易来一趟京城花花世界,总得让我尽兴一回。”
张居正问道:“榆林卫那边如此辛苦?”
他想着李成梁虽然是带罪贬职过去的,但也积功升到正七品的总旗,无论如何不至于连三年才喝了十来回酒。他自家军户出身,听说过祖上戍边时过的苦日子,战时远入敌境是辛苦,但日常在卫所里也与内地无异,无非就是东西贵些差些。李成梁道:“曾督师在的时候还略好,曾督师去了这一年多,送来的军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米里有一半是砂子,酒里面兑的尽是水。”
他一边往嘴里塞着猪头肉,一边摇着头自言自语,“军户如今逃得差不多了,换了谁都得逃吧。”
张居正一愣问:“军户逃得差不多了?”
李成梁努力将猪头肉咽下去,戳了戳赵时春道:“赵先生本地人,他比我清楚。”
赵时春道:“卫所荒弃,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土木堡之后,每况愈下,曾督帅一腔雄心欲复河套,我却也不是十分赞同,无它,如今军中真是……”他似乎寻不到什么体面的话,只好郁郁地叹了口气。王世贞父亲王忬如今官居蓟辽总督,亦听父亲说过不少,便道:“曾督师心怀大志,只是除了他自己募的兵还算军饷充足,其余卫所如今都剩下老弱病残,稍有能力的无不找路子改了民籍。据城自守还勉强,真要兴兵进取河套,家父觉得负多胜少。家父当日是写了奏疏反对的,只是没成想,奏疏尚没上,皇上己经问罪于曾督师,家父听了,默然无语数日。”
同是边镇总督,王忬便是于事情上见解不同,也绝没想到皇帝会忽然治重罪。自此以后,边镇诸公谁还敢有什么进取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