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用膳时,也不知从谁起,自发地让冯保先取,马广陈增见状,便也殷勤劝道:“冯哥你帮了大家许多,这是大家的心意。”
马广心想冯保若是先取,他二人也是学长,自然能在冯保之后,众人之前先取餐。冯保笑笑道:“你们不用这样,大家一起同学互助而己,我比你们年岁略长,本该爱护幼辈,你们先取吧。”
他说完自顾自走到了门口,马广陈增两个面面相觑,没料到他来这一手,他们就有些僵住了。跟着冯保一同行动吧,心里觉得有点亏,不跟吧,又有点不甘心在一群小毛孩子后面吃饭。捏扭了一会,到底还是混在中间领了饭食回来。今日一早来,马广陈增二人就显得对冯保十分讨好,冯保心里却并不愿与他们走得太近。他对这二人没什么好感,但也不想他们继续找自己麻烦,敷衍一二还好,被人将他们三人视为一伙的就免了。他早上出门的时候,黄献还单给他揣了两个鸡子儿吃了,这会不甚饿,匆匆几口吃完,就决定回学堂练几笔字。冯保回到学堂时,学堂还空无人一,学生们吃完了多半还会在外面跑跑跳跳,玩耍一番,这些刚启蒙的贫家孩子,还没有张居正叮嘱的提前温书的觉悟。他走进来时,瞥到张居正先前搬到门口晒太阳的那把椅子,突然“咦”了一声。张居正之前看的那本书,似乎被他遗忘在了椅子上。冯保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手指碰到书页时,又有点心慌,四处里看了看,确信并无人迹,才捡了起来,发现是本《英宗实录》,张居正当时看到心情郁结处,随手将书签夹了放下……冯保翻开,忽忽浏览一会,便知他看的是英宗土木堡被俘一事。冯保自幼承父亲教以国朝典故,当知英宗受身边大太监王振教唆,草率亲征,被也先抓去当了俘虏之事,亦知于谦临危另立新君保住京师的壮举。十多年来所闻所见,无不将王振骂作祸国妖宦,每每听到此事,都恨不得能化身回去百年之前,将他碎尸万段,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他也曾问过父亲:“英宗皇帝本留有太子在京中,为何于尚书另立新君?”
父亲正色道:“英宗皇帝虽贵为天子,然而孟子曰‘社稷为重,君为轻’。若是英宗皇帝被瓦刺押到北京城门前,唤守将开城,皇太子岂能不顾父皇性命?故于尚书才另行议立景帝。”
冯保依然不解道:“可是……可是先生们教孩儿道,忠孝二字,忠在孝前。皇太子不能不顾其父,大臣们竟能不顾其君吗?”
冯禹一时语塞,半晌后才道:“他即己失国,国有新君,他便不是我朝天子了。”
冯保又问:“可何以夺门之变,群臣又请了英宗复位?”
冯禹至此再回答不得,训斥了他几句,说他小小年纪胡思乱想了事。当时只觉得史书上人物事迹,都离自己十分遥远,没想到几年之后,自己也成了王振那样的身份。他悠悠叹了口气,将《英宗实录》原样放回。吃完午膳,张居正想起自己那本《英宗实录》尚没看完,他在囊中一摸,竟没了,这是在文渊阁借的,他不由有点着急。待他回到学堂,发现被自己忘在椅子上,但他一碰书就发现有人动过了,他夹书签有自己的习惯,素来只夹到一半,这会那支书签却被全夹了进去。他抬眼一看,只见冯保在自己座位上练字练得一丝不苟,表情凝重无比,似乎想要将自己变得稳重的心意灌注到笔尖,让字体也变得庄重起来。他不由失笑。张居正心里有八成把握是这少年偷翻过自己的书,但他也觉得大概是出于少年人求知的好奇,并不觉得他会有什么恶意。只是……以他对这少年的莫名直觉,他觉得大概他更喜欢听些风流天子诗书名家的事迹,而不是这些幽隐曲折带着斑斑血迹的故纸疑云。张居正下午讲完今日那四句,便道:“你们自己先按自己的习惯背记,三位学长到我这里来。”
冯保三人站到张居正跟前,张居正温言道:“辛苦你们帮我教学了,你们根底远比同学要好,跟着他们一起教,你们也学不到什么,因内书堂的制度,须月考之后才能让你们转走,这一个月,你们自己想学什么,来跟我说就是了。”
冯保眼神一亮,问道:“可以自己学?”
张居正点头道:“你们今儿回去好好想想,以后每日我单拨半个时辰来教你们。”
冯保眉飞色舞,马广有些无所谓,陈增就有点苦着脸了,陈增的本事,也就比其他不识字的小宦好那么点儿,混在他们当中学习自然轻松,可是被张居正挑出来教学,想完全不费力就不行了。张居正自然不管陈增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如此这般处置,既照顾到大部分学生的进度,又给他们三个提供了额外学习的机会,至于他们自己把握多少,他也就懒得管了。他这几日查资典籍越多,心中疑惑越重,十分想能揪到一个军中人细问。而北京城中,他也只知道那么一个从西北军镇中刚回来的。他结束了下午的教学,跟赵贞吉打了个招呼,说自己要回翰林院有事,便赶在翰林院下钥前去找赵时春。赵时春这几日尚没得到兵部调令,内心十分煎熬,去问过严嵩,严嵩忙忙碌碌,只说吏部行文未到。他又拉不下脸皮上徐阶的门送礼,想到找上庶吉士们帮自己去游说,也讷讷地张不了口。他又不像李成梁,是个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性子……李成梁自幼长在边镇,好容易来一趟京城,看什么都稀奇,东游西逛每日没个闲时。赵时春这时又在给自己鼓劲,却见张居正兴冲冲地跑来,不由有久旱逢甘霖之感。张居正道:“初二那日叨扰了浚谷先生一顿酒,久思回请,若是今日无事,不妨就我作东相请,还有那位李总旗,也一并请来。”
赵时春听了有点扭捏道:“不过偶然相逢聚宴罢了,哪里值得你回请,何况连正月也过完了……”张居正叹道:“早就想亲近二位了,没料到从初一到十五,日日被同僚拉着到处聚宴,竟没个空闲时候,比我在家里过年累多了,好容易现在才有个空呢,浚谷先生一定要赏我这个面子。”
赵时春见他意诚,不再推脱,道:“如此甚好……只是李汝契他……每日里在京中玩耍,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待我回寓所寻他。”
张居正道:“我在……”他这日子来虽然京中也见识了不少酒楼饭馆,但这会说起请客,脑子里不期然闪过“绮风馆”三个字,便道:“我在崇文门内的绮风馆等你们。”
赵时春也不知那“绮风馆”是何种地方,一口应下。张居正又去邀了王世贞作陪,便往绮风馆去。他二人到了绮风馆,细君迎出来笑道:“好容易让我清静几日,你这刁钻的又来了。”
王世贞乐了道:“给你带生意,你还说我扰你清静,看来元月里你这里生意好得不行呀。”
细君揉了揉肩道:“谁愿意大过年的伺候你们这群公子哥儿,巴不得关了门自家里好好乐呵几日呢。”
张居正想起在徐阶府上听的曲儿,忽然心中一动,问道:“那日在老师府上听的一出《宝剑记》,两个小倌唱得着实好,琵琶弹得也颇有腔调,可是你去他府上调教的?”
细君略诧异,又笑道:“徐阁老在我这里倒是听过一出。”
他没正面回答,王世贞倒是精神来了,连道:“好个细君,你这里练得有《宝剑记》,竟连我都没听过!这可不饶了你。”
细君嗔道:“活怕了你,让你们去幕云阁,那里位置开阔些,叫他们来给你唱一段好了。”
王世贞更加不依,直道:“哪里是一段打发得了我,上次在老师那里就只听了一段,你必得给我唱个全本才好。”
张居正倒没发现王世贞还是个戏迷,笑看他与细君磨了半日嘴皮子,细君引着他们去幕云阁坐定,上了茶水,道:“不瞒你说,这整本戏,我这里也没还没排下来,今日只能让芙清给你清唱几段,唱得几段归他自己说了算,他前日还跟我抱怨说唱得多了倒嗓子,要将养几日呢。”
王世贞忿忿道:“你这是……你这是用芙清来搪塞我。”
细君道:“哪里是我搪塞你了,看张庶常来了,兴许他就高兴了多唱几句呢!”
“有理!”
王世贞拍了拍张居正肩道,“今日耳福全仗着你了。”
张居正摇头道:“芙清身子不好,就让他歇着得了,我今日还有正经事要聊呢,你别闹腾。”
话音刚落,就听芙清在门外道:“张公子来了?”
细君刚指点完乐师在门口坐下,笑道:“这不,人己经来了。”
芙清挑帘而入,兴许是刚过年,他穿得比平日里艳了几分,藕粉色的新裁袄子上金丝团绣牡丹,可穿在他身上,倒衬得整个人更单薄了些。张居正冲他微笑道:“还没谢你上次赠的药呢。”
芙清甚喜道:“张公子这是大好了?”
张居正道:“有些日子没犯了。”
王世贞在一旁酸溜溜道:“啧啧,这两人一见,就没人理会我了。”
细君好气好笑地给他倒了一杯酒道:“我还在这里给你斟酒呢。”
张居正也不理会王世贞在那里插科打诨,与芙清闲话了几句。芙清道:“前几日是年节上太劳碌……往各大人府上唱堂会也有几回了,不过眼下己养得好了。”
芙清便清了清嗓子,自己手打拍子,给他们唱了几句“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便听得门外有人击节叫好道:“好曲子好曲子!赵先生这回果然没骗我,真是带我来有耍头的地方了。”
便见李成梁大喇喇掀帘而入,身后跟着赵时春追之莫及。他进门扫掠,忽的看着芙清愣了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