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扫掠了一眼,一本正经道:“今日翰林院有事,让冯保带着你们早读,怎么倒在胡闹?”
众学生不由惊疑地看了冯保一眼,冯保先前并没有说是张居正让他带着早读的。这下陈增说不是在上课也变得毫无道理了。陈增气馁地退回自己桌后。张居正扫了眼地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马广抢着道:“这只蝈蝈飞进来,大家伙儿……冯保带着大家伙儿把它给灭了。”
张居正指着地上碎成八瓣的陶蛊:“我是问这个。”
马广一时语塞,用可怜巴巴地眼神看着冯保。近来马广时常拿着吃喝玩物来讨好冯保,有时也会半真半假地来请教学问,冯保顾全同学间的和睦,自然不好推拒太过,一来二去,关系还是缓和了不少的。冯保看他这模样,犹豫一会道:“陈增拿陶蛊扔蝈蝈摔坏的。”
张居正皱眉咳嗽一声道:“一只蝈蝈进来有什么打紧?你们好好儿读书,眼里还能看得着这虫儿?平白损坏器物。”
学生们见冯保肯给大家圆场,松了口气,齐齐应了声:“是。”
张居正今日迟到,或多或少也有些理屈,他若是追究下去,倒让冯保在学生们中有些难做,便随便训两句放过。这时按原先计划,午前给学生们讲了两首诗,午后会给马广陈增单独授课。马广功利心尤重,便说要学字,想着誊抄得一手漂亮文字,在司礼监好出头。陈增一想到要被先生单独授课就头大,两只眼珠滴溜溜乱转,张居正看他这模样儿也懒得勉强他,让他与众学生自行背诗。张居正问过马广学业,马广家中是军户出身,父亲世袭百户,因被参了通敌之罪问斩。张居正好奇道:“以你家世,为何不谋图御马监的职位?”
马广道:“学生父亲犯王法该问罪学生并无怨怼,但咱们家世袭军户,日子过得确实艰难。家父自幼教学生,只有读书才做得人上人,送了学生去读私塾,如今蒙皇上恩典,还能跟着翰林学士们读书,学生自然要砥砺求学。”
张居正自然看在眼里,也不说破道:“你这样想也好,你先写几个字我看看。”
指点了马广小半日,张居正道:“把这几篇抄写完了来值房找我,我另有字帖给你拿回去练习。”
他一抬眼,见冯保眼巴巴盯着自己,一幅见弃的小媳妇模样儿甚是可笑,他不由内心闷笑了下,决定过后给他个惊喜。他在座位间巡游,见大部分学生己将今日新学的两首诗背熟,走到冯保身边道:“你随我来。”
冯保小脸上顿时堆出笑容来,赶紧跟了过去。陈增见张居正一走,就蹭到马广身边道:“说是要私下里教咱们,还不是单教他一个?”
马广悻悻道:“你这个没出息的,问你想学什么你连个屁都放不出来,还好意思说这话?”
但他心里何尝没有点酸意。陈增被他骂习惯了,不以为意道:“不知道张学士每日里偷偷摸摸教了他些什么。”
马广道:“咱们的学问,离张学士差着十万八千里,还怕他藏私不成?”
陈增道:“这可不一定,回头升班月考的时候,兴许张先生就私下里给冯保教了些偏门的内容,到时考到你不会,冯保桩桩都会,可不就轻而易举地胜过你?你看他教冯保就带去值房,教你就只在课堂上。”
马广心中一动,笔尖在纸上情不自禁地颤乱了些,嘴上说:“冯保本就强过我。”
心里却不免有了点想法。他匆匆写完,不等墨迹晾干,就捧着往张居正值房那去了,琢磨着没准能听到他们私下里教些什么。心想你自己说了让我来值房找你,不算我偷听。张居正带了冯保到值房,拿了自己那本诗集出来稍有些不自在地递与他道:“这是为师的一些唱酬之作,你随意看看便好。”
冯保没想到张居正真放在心上,兴致勃勃地接过来,大声道:“谢先生。”
他翻开几页看了看,嘴角的笑容就有点复杂了,偷眼瞧了瞧张居正。冯保虽年幼,但家中藏书不少,那些高深的文集看不懂,自己偷摸儿将诗词名篇读过,诗词好坏还是看得出来一二。在他心目中,一直将张居正当成偶像,本以为他说自己诗词不甚佳是客套话,没想到还真是意境平平。其实当时士人多以八股文章为主业,翰林中诗词平平的倒是大半,近来因为大臣们竞相给皇帝写青词,藻丽的文风还稍稍兴起了那么一点儿。但这事儿也看人资质天赋,比如严嵩倒也是绞尽脑汁地写青词,却始终不及夏言意境玄妙。张居正见冯保偷偷打量自己,那点不自在就愈发严重了,咳嗽了一声道:“你今日回去不妨以早春为题,试写两首拿来与我瞧瞧。”
冯保赶紧端正面容应下:“是。”
张居正瞧着他忍着笑的小脸,心头悻悻,道:“听说你师傅是宫中操琴高手?”
冯保没想到他突然问到这个,诧异地“啊”了一声,醒过神来才道:“是。”
张居正解开桌上琴囊道:“那你应对琴也颇有所知,你瞧瞧这具琴,可知来历?”
冯保十分不明所以,但张居正这样说了,他便探手轻抚,一触及就轻轻“啊”了一声,这琴用的竟也是蜀丝。琴身材质十分精良,应是用的唐时旧料。他听黄献提起过制琴者常将姓名刻于琴腹内,凝神一看,但见着琴腹那行小字,不由又“啊”了一声,难掩激动。张居正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冯保指着琴腹内小字道:“这或许是先师爷所书。”
张居正喃喃道:“如此说来,这具琴当真是宫里流出的了。”
冯保心绪激动,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兴冲冲地道:“张先生,你这张琴是从哪里得来的?”
张居正道:“一位友人所赠……”冯保一脸神往地问道:“先生的友人,一定是位琴师高手吧?”
张居正道:“呃……确实琴艺高超。”
冯保好奇地问:“他怎么舍得将这具琴相赠?先生也爱琴吗?”
张居正有些招架不住,道:“你回去问问你师傅,可知道这具琴的来历?”
毕竟芙清是江彬后裔这件事,也只凭着李成梁所听的只言片语,若是这具琴能查到武宗朝赐了江家,便是板上钉钉了。冯保道:“请先生赐笔墨抄录。”
他将琴腹内小字抄了下来,那些人黄献都应该认识,回去一问便多半知道。张居正道:“桌上有笔墨,你随意。”
这时他似听得门外有动静,站起身来问道:“是谁?”
便见马广捧着纸张站在门口道:“张学士,我写完了。”
张居正拿过来一看,皱眉道:“你就不能晾干了再拿来,急什么,这都压花了。”
他摇摇头,转进屋里翻找出一本适合马广手劲的字帖给他道:“拿回去照这个每日写两百个大字。”
马广接过,连连点头哈腰地跑掉了。张居正方才趁隙写了自己本月月考的文章,桌上摊着笔墨。冯保捧起张居正的文章小心翼翼放于一旁,目光在上面一掠却凝住了。张居正看到他这表情,有些惊讶,那只是一个寻常的大学辩析题目。冯保抄完琴腹小字,搁笔犹豫片刻,还是在张居正面前施礼道:“先生,敢问……先生那篇文章……”张居正一愣道:“有何不妥?”
冯保小声道:“先生可师从王守仁心学一派?”
如今心学在各大书院十分盛行,张居正求学期间,耳濡目染,难免会接触到不少心学学说。考中进士后,因徐阶是他座师,日常听徐阶讲学亦为不少,徐阶是正经的心学传人。张居正心中讷闷,道:“有何不妥?”
冯保声音更低,道:“除夕夜皇上即兴考问太子与二王《大学》,太子对以《大学古本》,皇上甚是不满,要太子好好学《大学章句》,还说要将侍讲宫逐出东宫。先生以后,还是小心些吧。”
张居正严肃地看了他一会道:“你的宫规是怎么学的?外言不入内,内言不出外。皇上身边的事,不应该往外说的。”
冯保咬着嘴唇,默不作声。规矩他在李芳那里己经统统学过了,自然知道往外传话是内侍的大忌,大臣收买内侍,获知皇帝喜好,各种逢迎,一向被例为乱政之象,宫中严禁。但他即然知道这桩事,又不巧看到了张居正的文章,让他不说出来,对他来说也十分为难。但张居正这般质问,便觉得他是奸佞小人一般,他不由越想越是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