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蒙元自打被太祖爷爷逐出关外,无时无刻不想着重夺中原花花江山,这狼子野心,何尝有一日断过?奴婢在大同呆了几年,回到京里来都觉得仿佛重生为人一般,何况他们所处之地,更十倍荒冷于大同!正统之前,鞑靼贡马,朝廷赏赐他们盐铁茶丝,但结果如何?他们虚报马匹骗取赏赐,最后竟酿成土木堡之变。若说他们真心与我大明和好,奴婢是绝不相信的。”
皇帝听了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那些鞑子们哪里安过好心!”
滕祥听了,觉得陈洪这是不会支持互市了,不由在心中暗骂。他本来也知道皇帝讨厌鞑子,他虽然处决了夏言曾铣二人,但并不代表皇帝就想和鞑靼成为和睦友邦。对皇帝来说,鞑靼便似沟渠里的老鼠,十分可厌,挡在视线之外就好,若是追打时会踩上一脚泥诚为可厌,放进家里来就愈发可憎可恨了。但仇鸾两次送了万两银子贿赂,他也不由咋舌,好奇问过陆炳:“仇鸾便是吃空饷,也很难手头这么阔绰吧。”
陆炳笑道:“他的身家,大半是从走私贩子那里征到的。”
滕祥不由生疑,问道:“那他这么积极推动互市作什么?开了互市,走私岂不是没了来源?”
陆炳道:“就算开了互市,也是在他地盘上,他要加征一道税,商贩们还敢不交不成?过了明路,风险小了,收益只有更高。”
他凑近跟滕祥悄声道,“我探过他口风了,黄公公若玉成此事,分润的事好说。”
这便由不得滕祥不心动了,但他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我干爹一心尽忠报国,眼里并不看重孝敬。”
陆炳正色道:“这本是惠国利民的大好事,要不我也不会帮仇鸾说话。锦衣卫在边镇的探子报回来的军情简直触目惊心,如今边军就是个虚架子,能与俺答缓一缓关系,他兴许还不会乱来,万一惹毛了他,挥军入侵,别说宣大防线一触即溃,就连京师都可能被惊扰到呢。”
正是这番话说与黄锦听时,让黄锦动了心,边情警讯,他也是常看的,曾铣被调回后这一两年的形势,他并非完全无数。曾铣这案子,虽然出自仇鸾诬告,但毕竟是他一手办成的。那时虽是领会皇帝心意去办的,可真是边镇若有大败,那他就得想法子摘清自己。从长远来看,互市或许会资敌,但眼前看来,不失为缓和局面的良策,黄锦便不顾皇帝明显流露出的反感,决心支持互市。黄锦这些日子以来,在皇帝面前下了不少功夫,各种述说互市惠国利民的大好处,好容易把皇帝说得有点心动。不得不说,这位皇上虽然在政事上不怎么用心,但心意极坚,不是旁人言语能说动的。他就是担心这个,才授意滕祥将陈洪觐见一事拖了又拖,果然陈洪回来这几句话,皇帝听了就十分高兴。他一旁略焦急,苦寻插嘴的机会,这时终于起身道:“老奴有话想问孙提督。”
皇帝颌首许可。黄锦便道:“咸宁侯戍边己久,孙提督所言他何尝不知?咸宁侯力推互市,想是有信心安定边疆形势。”
陈洪道:“掌印有所不知,咸宁侯在边镇呆得久了,视长城内外之民,皆为天子子民,见牧民缺吃少穿,心生怜悯,那也是他的一番慈心。”
其实黄锦是想诱使陈洪说出边军不堪一战的话来,他深知皇帝虽然极不愿开仗,但说边军无用保不了疆土,只能收买俺答这种话,却也会触怒他,但陈洪却没中这个套。皇帝哼了一声道:“蛮夷之人,便如禽兽一般,他仇鸾莫不是打算割肉饲虎不成?他一个边镇大将,又非慰民官,生什么慈心!”
言语之中,己对仇鸾有了三分疑心。陈洪便一脸惶恐道:“皇上息怒,是奴婢说的不是。互市若能顺利,从此边关少事,省下来军费粮饷,边民也各得其需,本是一桩大美事。只是以奴婢看,此事眼下尚不好推行。”
他说的似有余地,黄锦倒也有些诧异,问道:“陈提督的意思是……”陈洪道:“此前曾铣常寻衅启战,鞑靼对我朝敌意颇深,这时提及互市,彼此不信任,怕是要惹出乱子来。若是咸宁侯回去大同,坐镇一方,整饬军备,过上数年,若边疆无事,再开互市,方为有利。”
皇帝点头,露出欣慰的表情,对黄锦道:“批下去,让内阁商议后,再上个折子来。”
黄锦心头一沉,皇帝这个表情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知道皇帝心意己定,而将此事交付给内阁议论,想都不用想,除了严嵩晓以利害或能说动,其他人包括徐阶在内,都会拼死反对。黄锦回到司礼监,拿着笔的手似有千钧之重,尚梦前来跟他说事儿,他竟恍惚了一下没听清,醒了醒神方道:“你说什么?”
尚梦也看出来他神情不对,赔着小心道:“书堂月考己定了是三月初七。”
内书堂月考,照例司礼监会有一名大员过去巡看,以示郑重,黄锦有兴致的时候,也会亲自去转转,反正内书堂就在司礼监门外,若是发现有出挑的孩子,也能早早留心收揽。但时此黄锦正心烦着,说了声:“不去。”
尚梦忙道:“这次您原是说好了的……”黄锦这才想起来,滕祥收了马广陈增到名下,说他二人大概会升班,请托过让黄锦去看看,好给名下的徒孙们长脸……这一说,黄锦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道:“这次新生里面是不是叫冯什么的,是黄献名下?”
戴义一门,自从当今皇上入继大统以来十分寥落,曹端妃在的时候,还能照应下,壬寅宫变后,在宫里几乎没了势力,陈洪被排挤出宫也有好些年,黄锦先前几乎都忘了陈洪也是戴义名下,是黄献的师侄。尚梦道:“依稀有这么一个人。”
黄锦道:“他学得怎样?”
尚梦这下比较为难,他又不会跟着上课,哪知道冯保在课堂上表现如何,只好朝外间喊了一嗓子:“马广陈增,你们过来。”
这会马广陈增两个放了学,正在司礼监外面抹桌子,听到他召唤,赶紧放下掸子抹布,小碎步跑过来,垂手肃立。尚梦问道:“你们班上有一个叫冯什么的,是黄献名下?”
陈增脸上顿时就悻悻,马广点头道:“正是。”
尚梦问道:“他成绩如何?”
马广愣神了片刻道:“还,还不错。”
黄锦不耐烦地问:“你跟他比如何?”
马广低头不语,陈增咕嘟道:“他不过是进宫前比我们早学些年。”
黄锦问道:“这么说,他是比你们学得好许多了?”
马广之前好生孝敬了滕祥请托让黄锦去月考,不过是盼着翰林们看在黄锦亲自到场的份上,同意让他也升班。不过他也想到,黄锦若是觉得自家徒孙比别人差太多,会觉得没脸面,好在他早想好了托词道:“丁字班的张学士极看中冯保,常私下里教他,所以他确实比徒孙们要学得多些。”
黄锦被陈洪搅了一桩大事,倒也不至于去找他小师弟的麻烦来出气,但听到张居正偏宠冯保,不由脸拉得更长了,心想这小毛孩一个,有什么值得翰林们青眼有加的,莫不是觉得我失了皇上宠信,讨好陈洪不成。虽说这念头七扯八拐的太远,黄锦自己也知道有些荒唐,但却按捺不住,厉声道:“这次月考,我会亲临,你们两个努力学习,到时候别给我丢脸!”
马广陈增两个赶紧点头称是,黄锦对尚梦道:“从今儿起,不派他俩杂差了,你给我督着他们读书!”
尚梦可没到突如其来给自己寻来这么一桩差事,应下后带着两孩子退出去,恨恨地左右各一掌拍在他们脑袋上:“给我看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