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张居正领了王安雇了乘车往通州进发，这时节漕船运粮入京，返航多是空船，最是稳当宽敞。到了通州，张居正拿着徐阶的名刺寻到漕运司，漕运司的人十分巴结，马上给他寻了条漕船，船老大姓靳，收拾出一间整洁舱室给他主仆二人。张居正每日里在船上看书习字，只等到了扬州再换船溯江而上去江陵。这一日到了山东夏镇，张居正一早被舱外王安的声音吵醒，似乎是与靳老大争执着什么，他披衣而起，隔窗喝问。王安赶紧推了门进来，手上端着洗漱盆巾。张居正问道：“一大早你跟人吵什么？”
王安一脸懊恼：“小的不是，把老爷吵醒了。那靳老大说，往前面不能走了，要等几日呢。”
张居正吃惊问道：“要等多久？”
王安愤愤然道：“说是今春雨少，水浅走不得，要等着老天爷下一场透雨呢。”
张居正愕然：“我急着赶回去侍疾，如何能在这里一直等着。”
王安道：“正是如此，小的听着心急，才与他吵了几句。”
张居正道：“待我洗漱完，你让他来与我说。”
王安待候张居正洗漱完毕，往甲板上走去，己是听到漕船边人声嘈杂，似乎不少乘客都在围着靳老大争论，好容易打发掉这些人，靳老大苦着脸过来打躬作揖道：“张公子，这天公不作美，小人们也没法子呀。”
张居正看了看南运河两岸，果然一眼望去，足有里余宽的淤滩，河水宽度，还不到河槽一半的样子。河边码头上麻麻密密停着船只，一眼看去数不到头，他不由问道：“今年是格外旱吗？”
靳老大摇头道：“这几年运河淤塞越来越厉害，春季只怕有一半日子都是如此。”
张居正听了吃了一惊，他前番来京是夏季，水量尚算丰沛，不知运河己如此难行，他不由问道：“若是一半日子不能运粮上京，那春季京师粮食供应岂不是艰难。”
王安在旁听到插嘴道：“可不正是，这个月京中稻米每石涨了二十文呢。”
张居正不由想到自己一个庶吉士的津贴，不过多喝了几顿酒便喝了个精光，他吃住有工部管着，遇事还有师长同年们资助，那庶民百姓若是积蓄不足，只怕要断粮。他忧虑了一会，但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回乡行程，便又问道：“你跑这条河上日子久了，大概估算一下，需等多久有望通航？”
靳老大为难地望着头顶朗朗晴空，艳阳高照，并无一纤云彩，寻思了一会，小声道：“不瞒张公子，以小人看，这一趟怕是得久等了……”他看着张居正脸色，又小心翼翼地道：“若是张公子当真着急，小人倒有两个主意。”
张居正道：“你但说无妨。”
靳老大道：“咱们漕船虽平稳，但吃水太深，所以走不得，您要不换艘小船，虽有住得局促颠簸，但毕竟过了淮安就好了，到时候您再换个大船便是。”
王安听了喝问道：“咱们公子可是己经给了全程的船资的，你撺掇着公子换船是何居心！”
靳老大忙陪笑道：“待寻到合宜的客船，小人将后半程的船资给了他们便是，不消公子再破费。”
张居正又问道：“还有个主意呢？”
靳老大道：“你也可以弃舟上岸，走陆路到淮安，只是咱们虽然能退些路费给您，但途中食宿车马，总归得您自己操心了。”
王安一听横眉倒竖：“你们耽误了咱们行程，却是这番嘴脸，等我家公子回京了，必要去漕运司里告发你们。”
靳老大搓着手道：“这是天时耽误的，您若是不介意就在这等着，咱们保准将公子平平安安送抵镇江便是了。”
张居正抬手止住他二人争吵，对靳老大道：“即如此，你帮我们寻艘小船吧，今日之内能寻到吗？”
靳老大道：“公子您也看到了，堵在这处的船不止一家两家，小人自然会尽力去寻，但能不能寻得到，还得看运道了。”
张居正道：“你尽力去寻吧，若是寻得到，我另给赏钱。”
靳老大这时脸色才好看了一点，作了个揖走了。王安愤愤不平道：“这些跑江湖的，嘴里没个准信，保不准还想怎么着坑咱们呢。”
张居正一哂道：“即来之则安之，你这会再恼，也不能召了龙神来下场大雨。”
他虽然这样说，却底有点焦虑，一时也静不下心回舰室中读书，便在甲板上随意眺望。突然就听到王安惊咦了一声：“公子公子，快看岸上那人，好生古怪！”
张居正转头一看，一眼就看到了王安指为古怪的那人。那人穿着士子长衫，这时却挽了袖口裤腿，站在河边淤滩上，一只手拿着面长柄的古怪镜子，另一只手捧着泥沙在喃喃自语着什么。旁边有两名僮儿，一脸尴尬，手里提着鞋袜，捧着毛巾，似是无可奈何。张居正不由好奇心起，道：“随我上岸瞧瞧去。”
张居正走过跳板上岸，往那士子身边去，此时岸边围观者己颇为不少，张居正挤入人群，走到他身边，拱手道：“这位兄台。”
那士子恍若未闻，目光专注地盯着手上的那一把泥沙，仿佛里面能淘得出金子来似的，自言自语：“过了黄河，便是泥五沙三。”
那提着鞋袜的僮儿看不过去，在士子耳畔道：“公子，公子……”那士子终于抬起头来，迷茫问道：“何事？”
张居正又拱手道了自家姓名，那士子听说是上一榜的进士，在馆庶常，放下手那把泥砂，拱手道：“原是张庶常，鄙人潘季驯，字子良，湖州乌程人，见河滩淤泥一时兴起……让您见笑了。”
他便向僮儿索毛巾拭手穿靴，张居正道：“方才见子良兄观泥沙甚是专注，子良兄于河道颇有心得？”
潘季驯腼腆一笑道：“只是一些书生浅见而己，不敢说有什么心得。”
张居正愈发好奇，道：“今日相会也是有缘，能否请子良兄喝上一杯畅叙一二？”
潘季驯喜道：“张庶常也对河道上的事有兴趣？”
显然他很少能遇到愿意和他谈这点癖好的人。张居正笑道：“运河水浅，船行不得，左右无事，愿闻子良兄宏论。”
潘季驯精神一振，又亲手捧了一份泥砂，对提靴僮儿道：“拿来。”
僮儿嘟着嘴从囊中取出一只玻璃瓶儿，这玻璃瓶儿晶莹剔透，一看就是上好的西洋货，潘季驯毫不顾惜地将泥沙倒了进去。围观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潘季驯又吩咐僮儿道：“去将我沿途取到的河沙都拿来。”
僮儿不甚乐意地去了。潘季驯带着捧巾僮儿跟张居正至码头边一处酒楼落座，此时己是午膳时间，酒楼里上了七八成座，他们邻座坐着夫妇二人，男的看穿着似一名武官。官员携眷登酒楼倒也少见，不由引得张居正略为多看了一眼。这武官体貌似是寻常，妇人却颇为艳丽，似感觉到张居正在看她，一双凤眼瞬间扫了过来，凛凛有威。张居正怕被视为好色之徒，赶紧垂下眼帘。点过酒菜，潘季驯问及张居正回乡之事，道：“三五日之内涨水无望，张庶常若是急着起航，怕是得换条小客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