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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1 / 1)

张居正轻轻“咦”了一声:“子良兄果然对河运甚有心得,竟与老船工所言不谋而合。”

潘季驯道:“近年黄河水春季常不足,这一段漕运借着黄河河道,时时断航,观天气气候,今年又是一个旱年。想来今年漕运不济,己是必然。”

张居正问道:“子良兄先前观泥沙,似有见的?”

潘季驯道:“待我那僮儿取了我沿途取到的泥沙来,再与张庶常细论。”

张居正好奇问道:“子良兄为何对河工上的事如此有兴致?”

潘季驯道:“我家祖居太湖边,太湖年年水患,幼时几次三番随着家人逃避洪水,亲眼目睹过无数生灵葬身洪滔,家宅田园冲毁多处。我便生出好奇之心,寻些历代治河书籍来看,寻思着或许有治理之道。”

张居正道:“治河之书,鄙人读过《水经注》,当真写得气象万千,令人神往。”

潘季驯微笑道:“郦道元之书,文采匪然,我幼时也甚爱之。”

张居正听他语气,便知他对《水经注》不以为然,这时王安端了酒菜上来,张居正举杯相敬道:“不知子良兄推重哪些治河之书?”

潘季驯道:“本朝以来,唯刘元和的《问水集》最得我心。”

张居正只知这位本朝初年的兵部尚书屡建军功,竟不知他在治河上也颇有著述,不由叹道:“今日不与子良兄相叙,不知自己无知啊!”

潘季驯忙道:“张庶常言重,在下学问浅鄙,不过有这一癖之好,平素都被亲友视为不务正业,每每见我下河掏沙,都要训斥阻拦,张庶常不将在下视为怪人,在下己欢喜不尽了。”

他饮尽杯中酒,咳了几声,面上泛起些红潮,虽然叙过年齿,知他年近而立,却有种不谙世事的率真。潘季驯道:“在下幼年时阅尽藏书,起先囫囵看下来,也不辨良萎,此后看得多了,不乏彼此矛盾的地方,也不知该信谁,便很想走访名川大河,四处实地考察一番。家父自然不许,没奈何,想着若是考中举人,或许能令家里给盘缠,让我能外出游学,只好苦读了一番四书五经,还算幸运,三年前中了举……”王安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乡间富绅人家子弟虽然都读书,但多半也就是读个秀才,有个功名傍身而己,从秀才到举人这一步,也不知多少人读白了头发,也没能迈上这一步。这潘季驯竟为了能四处看河而发愿中举,也真是奇才了。张居正听了哈哈大笑,又敬了他一杯道:“来来,满饮此杯,贺子良兄得遂所愿。”

潘季驯见张居正没说他不务正业,越发欣喜,一边痛饮一边跟张居正讲述他这几年游历河川的心得。正说着,僮儿扳着脸,捧着匣子进来。潘季驯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亲手开启,只见内面填着密密实实的棉屑,七八口一模一样的玻璃瓶子整整齐齐摆放着。潘季驯取出最内面的只瓶子,捧在手上给张居正看,张居正见上面贴着手写的标签,“嘉靖二十六年五日十七日采自河套”。张居正甚惊道:“子良兄去过河套?”

潘季驯道:“是呀,在下溯黄河而上,一意寻访黄河源头,只可惜最远也只到这里了。”

张居正不由问道:“你没有官府路引,是怎么去的那里?”

潘季驯坦然道:“边镇虽封查得紧,但总有商旅打通关节,往鞑靼处贩运货物,我搭着他们的马队一起去的。”

这自然是犯禁的事,但潘季驯说来却似乎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张居正不由汗颜,结巴了一会才道:“这,这,这事子良兄还是不要轻易对人说为好。”

潘季驯似乎这会才反应过来,又腼腆一笑道:“张庶常又不是旁人。”

张居正心道,萍水相逢你又能知道我是甚么人,此人这样的性情游遍天下居然不曾被坑骗了,也是一桩奇事。他不由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一一去看潘季驯收集的不同的水。潘季驯道:“张庶常你看,这水在河套之前,十分清洁,过了河套往下,便成了一半水一半砂,水色浑黄。到了近海口,河水放缓,水中所携之沙又少了许多。”

张居正听得一脸茫然,但潘季驯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若是说自己完全没听明白仿佛有些打击他,干笑道:“子良兄可是说黄河的泥砂淤塞一事?”

潘季驯道:“这是经历刘兵部植柳六法改造后,河砂之祸方有些好转。然而依在下看来,我朝治河,都是只治标不治本,总归无用!”

张居正不免又问了一番“植柳六法”是怎么回事,听潘季驯说了半天“先于平地植低柳成行,以俟风沙传聚,旋自成堤。柳愈繁则沙愈聚,根株盘结,水至无害。”

都是前所未闻之见。他感慨了一会,又问道:“刘兵部有此良策,子良兄为何依然说我朝无用?”

潘季驯道:“历代治河,是为保大河两岸百姓不被洪水侵袭,而我朝却不然,我朝财赋,仰赖漕运极深,故治河首先要保漕运;我朝凤阳祖陵在弘治后屡受洪水侵袭,治水又多顾虑于护陵。护陵需令河水北去,而保漕又需引水入运河,左右失当,并什么可用措置。”

张居正听了不免心情有点沉重,问道:“如今京师粮食,边关粮饷,都走漕运北上,若是运河淤塞势必越来越严重,那将来可怎生是好?”

潘季驯怔怔道:“或许是在下学识浅鄙,尚没发觉有治河良策。不过……在下另有一个想法,似乎可以改海漕北上。”

这想法当真十分大胆,张居正不由神往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我依稀记得,国朝初年也用过海漕……”此时突然旁边桌上武官端着酒起身,到他们桌边来,笑道:“在下登州卫指挥戚继光,方才听两位议论得热闹,戚某人十分心痒,便想来插一言,冒犯了。”

张居正抬头看了他一眼,是个二十多岁的军将,他这年龄,指挥应是世袭。他笑容中情不自禁带着点讨好的神情,和李成梁相比,简直毫无将军威风。潘季驯看了他一眼,似乎对此人并无兴趣,挪开眼去。张居正也觉得他冒失,但勉强笑了笑道:“不敢,请问戚将军有何高见。”

那戚继光道:“方才听这位公子说到走海运,其实早年间海商沿海运货颇为风行,虽有风险漂没,但运货即多,航行又速,总还是要比漕运强的。然而自宣宗朝后,朝廷海禁日益严厉,近年海边倭寇侵扰不绝,这海漕一事,怕是难行。”

潘季驯听他言之有物,这才正眼看他,又颇为神往地想了想道:“万川归海,有生之年,总归要到海上走一趟才好。”

戚继光笑道:“你要是早生百年,随着三宝太监七下西洋,那自然是能大饱眼福,如今可就难了。”

张居正忽生一念,问潘季驯道:“子良兄中举己有三年,后年春闱你这是进京赴考吗?”

潘季驯摇头道:“我中举不过为了能游历天下而己,若是考中了进士,岂不是要去做官儿,还怎的游历天下。”

他这口气极大,仿佛中进士完全是探囊取物,取来还甚嫌弃,他的书僮露出牙痛的表情,显然他们常听到这种话,却又无从规劝。张居正笑道:“我倒想劝子良兄前去考个进士。”

潘季驯意外地看着他,目光中多了几分不满:“怎的张庶常也劝我?”

张居正道:“你即觉得工部治河不当,为何不执掌工部,依着你的心愿,治出个河清海晏来?”

潘季驯似是大吃一惊,目光呆滞了一会,似乎从没想过这件事,他喃喃自语道:“可是……可是我眼下也并没有什么治河良策……”张居正劝诱道:“你若在河政就职,天下河川资料,都任你取用,你若想去实地考察,自有驿站供你食宿,岂不是比你从家里拿钱出行从容百倍!”

潘季驯听着似是精神一振,击案道:“张庶常说得是,我这就上京赴考去!张庶常,先就此别过了!”

“公子……”潘季驯身边两僮儿目瞪口呆地看着潘季驯,又看了看张居正,眼神复杂。潘季驯抱起他视若珍宝的水样匣子,说走就走,一转眼就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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