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愈发觉得这老者不似常人,说起一省巡抚来殊无敬畏之意,又似乎知道更多实情。他试探道:“老丈是是何方人士?为何与这些白莲教妖人结怨?”
他推测这老者即然不愿惊动官府,必定是为了私怨。苏福叹了口气道:“这些白莲教妖人虽恶劣,草民却不是因为与他们有怨而寻访。草民另有一位大仇家,毕生心愿,便是让他身败名裂!然而他武功高强,有钱有势,与官府关系密切。草民年老,且孤身一人,多次欲刺杀他都失败,只好另寻法子。草民发现他做一些走私生意,与白莲教有所勾结,便追蹑在白莲教妖人所在之处,盼着能寻到他勾结妖人的实据,只是如今抓到的证据,都还不够指证他。”
张居正猜测着道:“老丈不愿告知官府,是怕打草惊蛇?”
苏福沉默不语。张居正心想苏福怕不是盼着白莲教闹出的乱子愈大愈好,这样牵连到他仇家身上时,才能教他再也没有转圜脱罪的余地。他不由有些心寒,质问道:“老丈眼睁睁看着这些白莲教四处为祸,竟无动于衷吗?”
苏福冷笑道:“张庶常这是指责草民?你们在贼船上时,草民留了符印示警告你仇家来历。你娘子被妖术迷乱,是草民救下她来。若是草民无动于衷,何必做这些多余的事!”
张居正话一出口便知不妥,见苏福发怒,深知以他身手若是拂袖而走,自己万万留不住他,他赶紧一揖道:“老丈息怒,老丈请听张某一言。”
苏福霍然起身:“你们读书人,无非又是拿为国为民的大义来压草民,可惜草民只是江湖草莽,一心想着快意恩仇,天下事自有你们这些官儿们去想,草民不曾食得天下百姓膏脂,天下安危与草民何干?”
张居正情急之下道:“老丈请听我一言,老丈便是拿到仇家串通白莲教的铁证,也得告之官府。老丈可知我座师仍吏部徐阁老,手掌着官员铨选升贬的大权,门生故旧遍布天下,此案若是有我座师关照,地方官府哪里还敢推诿?”
苏福默思片刻,又坐了下来叹息:“只希望草民这回没认错人。”
张居正正色道:“老丈虽然一意复仇,却也几次三番出手相救白莲教所害之人,可见心中对他们亦是十分不齿。而老丈侠肝义胆,结下的仇家必非良善。此事并无两难,还请老丈将所获消息给出,咱们好生参详一下,总要铲灭了白莲教,又能遂了老丈心愿才好。”
苏福摇头道:“铲灭白莲教,以老朽看来,只怕是不可能的事了。”
张居正吃了一惊,问道:“原闻其详。”
苏福道:“山西白莲教极为盛行,其中骨干多是流亡军户。张庶常虽也是军户出身,但多半不知边镇军户困苦之极!”
张居正其实听过李成梁等人讲述过军户之苦,但李成梁毕竟也是世袭指挥使出身,再怎么苦,苦到他身上也有限,何况他素来战功卓著,出战回来的奖赏里也是头一份。他不满的主要是出战时的军饷供给不足,但养兵练兵的开销,却也不甚明了。当年太祖皇帝驱逐蒙元一统天下,太祖穷苦出身,一心想要令天下百姓不受官府盘剥,便立下军户制度,放言养百万兵无需百姓出一粒粮。所谓军户,便是由官府分地囤种的户口,几名成丁之中,需有一人前往卫所服役。此人开销,悉由家中支应,便无需再供赋税差役。只是年岁渐久,军囤土地肥沃的渐被将官侵夺,贫瘠的大量抛荒,民户若是水旱不均收成不好,还能遇到朝廷免征赈济,若是被侵夺,还有鱼鳞册可查证,军户却是不论水旱灾荒,所出人力物力均不能少,渐渐苦不堪言,能供应平日开销己是不易,若是操练起来,一日食量得赶上平素两日,又有几家能支应得起?军户但凡有门路的,无不寻机偷改为民户,剩下的这些没有门路的军户,负担更重,更难度日。北方冬日寒冷,冻饿而死者年年皆有,久而久之,军户人家中有不少甚至靠着妻女卖身来维持生计!苏福冷然道:“军户人家困苦之极,前途无望,这妖教颇能惑乱人心,引人做些杀人越货走私犯禁的勾当。宣大边镇走私多操纵在他们手上,试想实际驻守边镇的,多半是这些走私军户的子侄兄弟,又如何查得住他们。白莲教中人再加倍贿赂将官,自是无往不利了。”
张居正不由觉得手心握了一把冷汗,他家中虽然只是小康,但湖广一带本是鱼米之乡,相对苏杭稍逊色,但较之北方边镇又不啻于天壤之别了。而茫茫几万里的大明边疆上驻扎着的,就是这样一群饥兵,饥兵身后更是穷困潦倒的万千军户。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坐在纤薄如纸的冰面上,下方就是熊熊燃烧的烈焰。他又想起自己那篇自以为完工的《论六事疏》,便觉得依然来得肤浅。“以草民看来,军户尚在,山西的白莲教就迟早会复燃,绝无铲灭的机会。朝廷大员一时有所作为,不过是抱薪扑火罢了。”
苏福顿了顿道,“这是草民为何不是十分热衷于铲除白莲教的缘故,并非只为一己私怨。”
张居正疑虑,问道:“听老丈谈吐,绝非寻常江湖草莽。敢问……”苏福道:“草民早年受一位大人恩重,追随左右,多少学了点东西,只是那位大人虽尽忠为国,可惜朝廷却没给他一个好下场。”
张居正哑然,也不便再多问,他思索了下,问道:“老丈的仇家也参与了白莲教的走私?”
苏福点头道:“他在当地家业甚大,商铺众多,售卖若干走私货物,当地官府未尝不知,只是装聋作哑。他的商队,伪托是前去大同,实际在那里就由白莲教教徒引领着,越过边境,到鞑靼地界上交易。据草民推测,他从事这生意足有十年之久,与白莲教瓜葛极深,草民推测他自己也曾起誓入教,在教中有相当职务。蒙人奇缺内地盐铁丝茶,他们贩运过去,又从那边贩些皮毛兽骨草药回来,获益委实不少。这些白莲教妖人被翁巡抚抓了头领打散后,一部分窜逃入内蒙,另一些人受不了漠北苦寒,逃入内地……便是来投奔他了。”
张居正道:“他若是想撇开自己与白莲教的这一层关系可不是容易的事,老丈竟没寻到切实的把柄吗?”
苏福冷笑:“他自然不能撇开与白莲教的关系……其实他还想长远做这一门生意,也并不想把这条路断了。但此人狡诈无比,他不知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说动那些来投他的白莲教徒散去各地,并不去丹阳。”
张居正问道:“那人是丹阳人?”
苏福恨声道:“那人名邵芳,江湖上人称丹阳大侠,人人都夸他豪侠本色,仗义疏财,呵呵,他若真个疏财,却不知这十数年来积攒下来的万贯家财都来自何方!只可惜草民曾经也是瞎了眼,竟将这狡诈无义之人当作了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