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福对张居正小声道:“明玉方才说那话是求速死,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张居正起身向府尊行礼道:“且慢,府尊大人请听学生一言。”
府尊强挤出一丝笑容问道:“张庶常有何高见?”
张居正心知他己是万分后悔让自己旁听审讯,佯作不见道:“学生此前曾得巡按胡大人嘱托,厢助苏义士寻访此人,这案犯如此冥顽不灵,也令诸位为难,不如送去交胡巡按审办便是。他奉了钦命捕拿流窜内地的白莲教余党,得荆州府诸位大力,案子破获之际,必定给诸位记上大大的一桩功劳。”
胡宗宪确实曾经找他询问过白莲教的事,但嘱托他厢助苏福寻捕明玉云云就纯粹是他灵机一动瞎掰出来的了。以他一个在馆庶常的身份,很难压得住这些荆州府官员,胡宗宪的巡按官职虽然不高,也只是区区从七品,但他的身份特别,代天子巡访四方,探问民情,有时也督办钦命大案。地方官员,别说是知府大人,就是督抚也不想惹到巡按,得罪征税太监和锦衣卫,兴许还能在士林中搏个美名,得罪巡按纯属跟自己的仕途过不去。张居正把胡宗宪抬了出来,府尊几个面面相觑,虽然万分不想让这人活着从荆州府衙抬出去,也只能板着脸认了,只说要他从巡按衙门里取调令来。张居正唯恐夜长梦多,怕明玉死在江陵,连诓连哄,把严嵩都抬了出来,才终于说服荆州知府派了几名差役,随张居正押送人犯去武昌。张居正答应了会从胡宗宪那补个调令来,这事他虽然是自作主张,但自觉胡宗宪绝不会怪他。待从府衙出来,己是满天星斗,张居正一拍脑袋想起来:“忘了给家里递个消息。”
王安精神了,过来表功道:“小的早托人给家里娘子报信了。”
张居正白了他一眼道:“我这就押犯人去武昌,你再去报个信。”
王安猝不及防,问道:“这就去武昌?小的得回去给您取些衣物吧。”
张居正道:“不必了,我去住顾家,顾峻与我身量相当,总有衣服给我穿的。”
交待完这几句话,衙役们己押了明玉出来。当即就由荆州府派了条快船,载着他们去了武昌。船到武昌己是次日午时,一行人至巡按衙门求见,胡宗宪赶紧召见。张居正携苏福入内,看了一眼,一旁录事的幕客却不是顾峻。胡宗宪见他神色便知其意道:“顾贤弟另有要事去办,一会便回来了。”
张居正不好意思地一笑,拱手道:“上回胡大人吩咐学生寻查白莲教的消息……”便将苏福所知之事报上。胡宗宪思忖道:“本是听闻俺答侵扰大同,仇鸾己就任宣大总兵,近来闻说大同之围己解。”
苏福道:“启禀大人,这次白莲教勾结俺答入侵,用心极深,绝非往日的骚扰可比。草民以为,白莲教接下来必有更大的举措,只是从哪处入侵,勾结了哪些边镇将军,此事尚需从明玉妖人嘴里撬出来了。”
胡宗宪点头道:“这等大事,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便是我这里上报朝廷虚惊一场,也远胜过被俺答侵掠。只是听义士所言,这妖人擅长惑乱人心之术,他自己心志必坚,又受不起大刑,却要怎的才能问出个所以来。”
苏福思忖片刻,骤然击掌道:“此人性极好淫,若是恫吓他割了那物,或有用处?”
张居正一愣,倒没想到苏福想出如此捉狭的法子来,便道:“此计或可一用。”
胡宗宪便派了差役去刑房,不一会就见差役满面笑容回来禀道:“启禀大人,那人裤子一脱,便说愿招了!”
胡宗宪喜出望外,急命将明玉提来。明玉被差役们拖来堂上,抬眼看了看堂上诸人一笑,他气息衰弱,笑容却极为诡异,全无半点失魂丧胆的模样,笑得张居正觉得身上发麻。胡宗宪喝道:“你所作所为,己够凌迟,若是能将功补过,或许能给你一个痛快。”
胡玉妖妖娆娆道:“小人知道几位大人想问什么,小人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胡宗宪不由与张居正对视了一眼,昨日他在荆州府尚闭口不言,今日却如此爽快,总觉得处处透着诡异。“大人们定想知道我教是不是与俺答有约,将洗掠关内,小人实话说,自然是有的。”
胡玉瞥了眼苏福道,“这位大侠盯着我们有一阵了,这点事早看在眼中,却不知今日怎的突然想起来禀告官府。”
苏福没想到他到这境地,还要拖自己下水,也服他是条汉子。张居正正想说什么,胡宗宪一拍桌堂道:“你身为汉人,勾引鞑靼劫掠自家乡梓,祸及父老乡亲,还有没有一点良知伦常!禽兽不如之人,竟还攀诬他人?”
明玉捂着嘴咯咯笑,他的笑声颇有些花枝乱颤的意味,而眼前不过是个遍身血污肢折肉腐之人,看着格外令人觉得胆寒。“我之乡梓,早沦为不毛赤地,我的父老亲人,早在多年前便被大明的官儿们害死了。我若不是教主收养,六岁那年便饿死了。在我眼中,长城以内皆是食我父母血肉的仇人。请问,我的良知在不在,伦常对不对?”
胡宗宪冷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有人害你全家,你若告与本官,本官自当查个水落石出为你报仇,却不是你残害无辜的道理。”
明玉斜睨着他问道:“便是这时我向胡大人诉冤,胡大人也能查办害我全家的人?”
胡宗宪向上拱了拱手:“我胡宗宪一诺千金!”
胡玉凝视了他片刻,叹气道:“或许胡大人真是小人没能遇上过的好官吧,不过不用劳烦大人们了,直接害了我全家的仇人,早在多年前小人便让他们全家自相残杀死了个干净。然而侵夺我家产业的那些官儿们,早就异地为官,小人一时也杀不了这许多。”
胡宗宪道:“本官今日审你,是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边镇诸多将帅,仇总督新任即报来大同解围的喜讯,难道还指望着你不成?”
明玉轻蔑地一笑:“仇鸾?他有什么本事,哦,他在大汗面前跪得比谁都快,或许能算是一桩本事吧。”
张居正忍不住喝问道:“你是说仇鸾报来的大同军情有假?”
明玉道:“大汗兵逼大同,是去兴师问罪的。前岁仇鸾亲自去面见大汗,许诺促成朝廷开放互市,大汗给他面子,一年不曾兴大兵。没料到这人空口许诺,其实办事不利。仇鸾哪有与大汗一战的勇气,不过是将家底刮尽了,送上一份重重的大礼,大汗看在他孝心份上,留了大同不攻,实则己在长城内打草谷多日,将要攻下北古日。”
北古日!这离京师只有不到三日路程了!胡宗宪与张居正彼此对视一眼,心中惊骇,问道:“哪一日?”
“若是没出差错的话,”明玉目光微笑着掠过他们,“应该就是十四日。”
这时从武昌出发报信,哪怕是全程换马不换人飞驰而去,也送不到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