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走后,张居正将宅子需要修补添置处跟游七交待一番,觉得大体不差了,又给了游七一些零碎银子道:“去请个乳母来带你侄儿。”
游七接过来,一脸尴尬道:“如今家里事不多,若是大人要差遣我时,将他拴在床头也就是了。”
张居正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寻个乳母来,若是做得还好,待娘子生产后来京,便留下来服待娘子与小儿。”
游七这才连连点头,又问道:“娘子产期大概几时?要不要在京里采买些补身子的药材送去江陵?”
张居正想了想道:“家里其实该有的都有,不过你要是对京里的杂货熟买一些也无妨。我写一封报平安的信,你拿了一并寄回去。”
张居正写完信时,天色己黑,便在新宅住下。半夜里,他偶尔口渴起床,忽见窗外人影倏动,掀帘一看,只见明辉洒地,苏福在庭院中打拳。他与苏福同行多日,却几乎从没见过他练习拳脚,这时却见他身形一招一式看得分明,只是快得异乎寻常,真不知凡人肉身是如此做到的。这样一套拳脚练下来,似乎苏福也有些困累,额角微带汗迹。张居正披衣,捧了一盏茶出屋,唤他道:“苏翁,今夜不得安枕?”
苏福接过茶来一饮而尽,笑道:“瞒不过张庶常,多年心愿有望达成,确实有些患得患失。”
张居正欲言又止,苏福瞥见他这神态,愣怔了一会,问道:“张庶常觉得王大人他……”张居正道:“先前我不愿说出来败你们的兴头,仇鸾这案子,依我看,多半不会交三司会审,只怕是黄锦东厂审过就会迅速处决了。”
苏福吃惊问道:“仇鸾好歹也是位侯爷,执掌一镇总兵,竟然连三司会审都不过一下就定罪?”
张居正道:“黄锦陆炳这几年与他过从甚密,互市那件事上,他们必定私下收了仇鸾不少钱,这些阴私之事,哪能容仇鸾在公堂上揭开。”
苏福似乎还难以置信地摇头:“大理寺和刑部的诸位大人就这样放过他吗?”
张居正道:“若是他们有意包庇仇鸾,大理寺与刑部或要一争,但仇鸾速审速决,他们可能也只是随便指斥几句罢了。”
苏福难掩失望之色。张居正拍拍他肩道:“这是我自个的想法,未必会对,且看接下来会如何吧。”
张居正劝过苏福回房休息,自己反而心绪难平。他在庭院中呆立许久,想到三年前的夏言,想到三年后的赵贞吉。从前他也许会和其他同僚一样,痛骂严嵩了事。现在他己经深深明白,时事之乱,远不是严嵩一人造成!甚至不是皇帝换成明君就能令天下朝局一新。这阵子以来,他越来越深地感受到,许多祖宗陈法己全然不适应当下,但若是要变法,朝中诸多清流之臣,便如他老师首先就不会愿意。一年前他们疯狂抨击互市,现在却不得不屈辱地去签城下之盟。但事过后,会反省过错吗?不,只会将罪责推到仇鸾头上罢了。张居正仿佛看到一具己经渐渐衰老的躯体,无数虫蚁攀附其上,只顾着贪吃掉眼前的一点血肉,全不在乎这倚以为存的身躯,己然快要僵冷了。张居正打了个寒战,回到屋里掌灯,将自己那篇还缺个结尾的文章摊开。提笔写下去:“五者之弊非一日矣,然臣以为此特臃肿痿痹之病耳,非大患也,如使一身之中,血气升降而流通,则此数者可以一治而愈……”次日张居正将写好的《论时事疏》携去见严嵩,严嵩展卷细阅许久。这篇内容并不甚长,严嵩正百事缠身之际,却让张居正一旁坐着等候,自己慢慢地看了两刻钟。张居正瞥着他纹丝不动的眼角须子,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在魂游天外。严嵩可算看完,将文卷缓缓铺放下,微笑道:“张庶常这篇文章,可是费了许多功夫啊。”
张居正起身揖道:“不敢,只是这三年来在翰林院学习的一些心得罢了。”
严嵩摇头道:“你这些却不是翰林院学到……有人些随老夫学,只学到了歌功颂圣;有些人随着老夫的对头们学,只学到了斥骂奸佞。你这一篇,字字句句,都是实在的治政功夫,然而若给人随意看来,或许会觉得全是官言套话,并无一句惊人之谈。”
严嵩一开口就把自己和朝中诸位大佬都嘲讽到,张居正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才好,只好道:“学生一向文采不佳,惭愧。”
严嵩道:“文采在当今之世有什么用,俺答打到京城门口,赵贞吉那般雄文,也没见能骂得俺答下马求饶。你所书虽只是六件事,细拆分开来,却是千万桩事,若是一桩一桩都能做得,俺答岂能踏进长城一步!只可惜朝中诸公想的无非是自家名声宦途,这些经济实务之事全不想沾手。”
张居正颇有些动容道:“若是严阁老觉得学生浅见尚有可用之处,学生更有许多实在的举措,盼着能一桩桩做下去。”
严嵩略意外地看着他道:“你这是在求去六部?庶吉士结业,若无意外,必定是翰林院做编修的,做上几年放一任学政养望,求入内阁,这才是你应该谋求的前途吧。”
张居正默然片刻道:“学生这趟回乡,颇涨了不少见识,很想有机会天下游历,知悉民间疾苦。”
严嵩点头道:“你这想法很好……只是,你老师怕是不会赞成。”
徐阶当然是不会赞成,张居正根本没跟徐阶说过这个念头,这时在严嵩面前,却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或许他内心觉得严嵩有机会把徐阶的得意门生撵出翰林院,不会放过。严嵩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道:“老夫虽不是什么善人君子,倒分得清好歹良莠,学习实政未必一定要离开中枢,张庶常此议暂且搁下吧。你的上疏,老夫会转呈圣上御览,圣上近来痛忧国事,常思振作,观此雄文,应会有所褒奖。”
张居正十分怀疑皇帝有没有耐心看庶吉士们的文章,但内心或多或少燃起了一些希望。皇帝再怎么懒政,这次被俺答打到城下,也应该知道国运堪忧,如果真有变革图强之心,自己在京中,也有更多推动的机会。张居正回到翰林院,听庶吉士们聚在一处议论,殷士儋又惊又怒道:“什么?丁汝夔?”
张居正问道:“怎么回事?”
殷士儋回头,满面惊诧:“方才兵部传出来消息,兵部丁尚书被锦衣卫带入诏狱!”
张居正不免略为吃惊问道:“为着什么罪名?”
殷士儋道:“据说是仇鸾在东厂供了,说丁尚书勒令他不得出战!”
张居正愕然。他先前一直以为仇鸾发现自己被当了顶罪的,或许会攀咬出严嵩黄锦陆炳来,但他完全没想到,会是丁汝夔!不过细想一会他就明白了,直接咬上严嵩黄锦,怕是这证词根本递不出去。供出丁汝夔来,这是黄锦暗示他找个伥鬼吗?张居正一时恍恍惚惚,无法将刚那那个与自己恳谈的严嵩,与操纵这一切的那个幕后黑手重叠到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