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汝夔被锦衣卫带走的时候一路恍恍惚惚，直到见到黄锦那张脸时，才清醒过来。害怕、恶心、惶恐，一起涌上心头。黄锦慢条斯理道：“据仇鸾供诉，俺答围城之日，兵部几次三番行文，勒令他不得出战，可有此事？”
丁汝夔激动得手足乱颤，一时说不出话来。皇帝不愿在京郊大战，决意议和送人，严禁出战这种事，自然是不可能有明旨的。严嵩私下授意仇鸾，仇鸾却也不是傻子，执意要个明面上的命令。严嵩便让兵部给他发了几通文书。丁汝夔当时百般不情愿，战事之初，他颇有几个在京郊与俺答会战的计划，但递上去都毫无音讯。避战是圣心己决，内阁定了的事，他还能如何？万万没想到，竟会被泼上这样一盆污水来。丁汝夔略微冷静了一会，仇鸾都能想到要防着背罪名，他岂能毫无准备。他仰首道：“此事内阁授意，岂能归罪于我。”
黄锦淡淡道：“哦？内阁谁授意于你？何时何处，在场有谁？”
“二十一日酉时，首辅严嵩召我去内阁，当面授意，在场有次辅徐阶，司礼监……”丁当盯着黄锦的脸，似乎想从他枯般的脸颊上看出一些情绪的波动，“尚梦。”
徐阶和尚梦是因为丁汝夔再三强烈要求，严嵩才不得不召来。丁汝夔当时道：“此事若是圣意难违，也须内阁全体与司礼监都有人在场作见证，下官方好领命。”
如果当时想得到竟然真有今日，丁汝夔必定会强求黄锦也到场。但司礼监尚梦在场的事，黄锦是不可能毫不知情的。黄锦眉目纹丝不动，似乎没听到尚梦的名字，传令陆炳道：“去请两位阁老，尚梦，来此对质。”
丁汝夔又喝道：“我还要与仇鸾对质！在兵部下令之前，仇鸾己于三河县驻军多日，并不曾伤得俺答一马一卒，他那时又在做什么！”
黄锦呵斥道：“若本公觉得有必要，少不得让你们对质。”
稍停严嵩、徐阶与尚梦同到东厂。锦衣卫找上内阁的时候，徐阶还在努力消化丁汝夔被捕的这个消息。他是当事人之一，岂能不知丁汝夔实无辜，如今仇鸾己解押回京多日，并无交三法司审理的迹象，看情形，大家心照不宣，就要在东厂将他定罪。他便是指称兵部，黄锦大可不予理会，如今竟将丁汝夔当真抓去审了起来，着实不妙。丁汝夔谈不上是严嵩亲信，与徐阶也只是泛泛之交，在六部里面他算是各派都不太沾惹的透明人儿。徐阶自然知道他冤枉，但这时若让徐阶拼着和严嵩翻脸也要救他出来，也是不可能的。他边想着边跟着锦衣卫到了东厂，每次进到这里来，徐阶都觉得后脖子上凉嗖嗖的，宦海沉浮几十年，他见过太多风云一时的上司、同僚、属下，曾经与他一样都是几十年寒窗拼来功名事业，穿朱带紫呼风唤雨一时，却转眼被一条镣铐牵来此处，几日就被折腾得如同厉鬼一般。徐阶无数次想过自己若是进了此处，该如何自处？这些年来，他每日谨小微慎苦苦周旋，最根本的动力大概也是“绝不能让东厂抓着把柄。”
徐阶其实己经想明白，这次被鞑子打到京城下，如此屈辱，民议沸腾，只杀个仇鸾怕还是不够，总得再拖一员朝廷大臣出来。虽然不出战的主意是严嵩出的，但他必得防着自己被推出来，于是先下手为强，移祸到了丁汝夔头上！然而丁汝夔那日的作为，便是在徐阶看来也足够小心了，如今却依然成了这个下场。徐阶今日的心情，不免比往日更为悲凉。然而严嵩没有选择他，选的是丁汝夔，他甚至应该感到庆幸吧。黄锦再开公堂，严嵩徐阶列座于右，尚梦侍立于左，丁汝夔被牵来堂下时，仰首看这些人，当真是恍然若梦。黄锦喝问：“案犯丁汝夔，你声称八月二十一日，严嵩在文渊阁向你授意，令兵部传文仇鸾不得出战，可有此事？”
丁汝夔道：“正是！”
黄锦又转头看严嵩：“严嵩，他说的可是实情？”
严嵩淡定摇头：“并非实情。”
丁汝夔厉声喝道：“当时徐子升与司礼监尚公公都在，你们可敢说句实话？”
严嵩道：“先不用牵扯他们，我且问你，当时我对你说的原话是什么？”
丁汝夔自然己在脑子里过了千遍万遍，当即道：“你那日跟我说，皇上忧心勤王大军远道而来，补给不足，调度不一，贸然出战，恐有败绩，令兵部传文于仇鸾，授权他总督诸军，须得小心谨慎从事，不可……贸然启衅。”
说到这里时他己明白过来陷阱在何处，最后几个字说得零零落落，几不成声。“若有战败者，则曾铣前车之鉴尚不远矣。”
严嵩接着他的话头说下去，微笑地看着他，“是吗？”
徐阶恍然，瞥了眼严嵩，内心剧寒。仇鸾这番话，在听惯了官样文章的朝臣们耳中，己是十分严厉，差不多就是直接声称出战即斩。便是徐阶自己，当时旁证时，亦是如此之想。可真到公堂上对质起来，严嵩却可以说自己并不曾说过禁止勤王大军出战的话，只是教大家谨慎从事，不得打败战，并没有说过不让他们打胜战。不得出战云云，全系丁汝夔曲解意思，自作主张。尚梦方才似乎魂游天外，此时骤然活跃起来，连声道：“就是这样，我那天在场听到的，一字不差！”
丁汝夔这时脸色灰败，双唇战战，只哀求地看着徐阶，乞怜道：“徐子升，看在同朝为官多年的份上……”严嵩笑看徐阶，徐阶深吸了几口气，他之前预备好“忘了，记不清，或有出入”这些话，这时竟用不上了。许久后，他方道：“介溪所言确系如此。”
黄锦道：“好！这边文书记录下来今日诸位供述，还请花押！”
文书捧了案卷上来，徐阶看也不看地随手签了，急急告退，仿佛这样就能逃掉丁汝夔被拖走时绝望的喊冤声。黄锦处置完丁汝夔退堂，陆炳凑近问道：“厂公，仇鸾那边……”黄锦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你还想保他不成？”
陆炳连声道：“哪里哪里，他害我不浅，恨不得他早死！只是……先前他以为攀告丁汝夔就能脱身。接下来若是没有了这份念想，不知他会不会胡乱攀咬咱们啊！”
陆炳害怕的主要原因还因为仇鸾前前后后送进宫的两万两银子，都是经他的手。这些天他也仔细翻阅过仇鸾抄家抄出来的那些账目，黄锦在这件事倒能洗脱得干净，仇鸾他自己可就不好说了。黄锦道：“此事轮不到三法司会审，皇上的意思，在东厂审结罢了。”
陆炳点头道：“是，是……只是……”黄锦瞥了他一眼：“你若是再不放心，如今证人证物都在你手上，水火虫毒，还需我来教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