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晟此人极为较真,果如冯保所料,这日课毕便去了翰林院,然而张居正却不在,殷士儋道:“天一凉,叔大又生病了。”
张居正在秋凉后又开始咳嗽起来时,翰林院的诸位不免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实因嘉靖二十七年冬他那场咳嗽当真是缠绵日久,令人印象深刻。如今庶常们交完结业文章,再到翰林院不过应个卯而己,张居正便请了好些天病假。潘晟问道:“他在庶常馆么?”
殷士儋十分好奇潘晟找张居正有什么事,但问了几句潘晟笑而不语,他只好道:“叔大近来在崇文门外买了个宅子,我将地址写给你吧。”
潘晟出了翰林院,想着反正不甚远,安步当车款款而行,走到马尾胡同,隔着墙就听到一座宅院里传出来咳嗽的声音,他想着没错,便上前叩门。游七出来开门,见是一位陌生的大人独自前来,问了名姓也十分陌生,捧了名贴满怀狐疑地进了内院通禀。寝居里面,张居正在跟李时珍说起上回发病的事:“……最后一位友人赠了瓶枇杷膏,我吃了几日,也不知是不是这个药效,渐渐便好了。”
李时珍一听大感兴趣,问道:“他可有方子给你?”
张居正摇头,回忆起芙清来略有惆怅:“他离京时走得匆忙,没顾上这一桩事。当时他倒是说过,这枇杷膏只能缓解咳喘的难受劲儿,治症不治本。”
李时珍听了不以为然道:“医家治病,自然要症本兼治,就算治不得根本,总也要缓解病人的病楚。”
张居正听了这句,忽然忆起给杨继盛送别的那场酒宴,一时悲思涌上心头,不由又剧咳了一通。李时珍给他切着脉,欲言又止。这时游七将潘晟的名贴送上,张居正看了也十分纳闷,但潘晟是翰林院前辈,自无不纳之礼,忙道:“快请他书房落座。”
李时珍皱眉道:“我好容易从太医院请了假出来,你倒要会客。”
张居正道:“我与这位潘侍讲素无往来,去应酬几句便来……你去与苏翁喝会茶吧。”
李时珍耸耸鼻子,略带厌弃道:“他只怕还醉醺醺的。”
苏福自从知道仇鸾一案己结的消息,十分消沉,每日午时必喝上半斤酒,喝完就指天怒骂,到晚上再喝一坛。张居正陪了几日,实在吃不消,幸好开始生病,方才推了这差使。今日李时珍过来,他素来是个讲究养身的,当然不肯奉陪,然而苏福不以为意,自顾自依然喝了个大醉。张居正赔笑了两声,自去更衣见客。李时珍觉得颇为无聊,决定去找苏福的麻烦。外进院子左厢是会客的书房,右厢是宴客小厅,今日午时张居正就是在这里招待了请假来看他的李时珍。而苏福照例醉倒在桌上,满口醉话,至此时尚没清醒。李时珍过去拍了拍他脸,但听得他在那里咕嘟着:“小公子快跑!”
一会又咬牙切齿:“狗贼!吃我一刀!”
李时珍皱皱眉,从袖中摸出随身携带的针囊来,对准苏福百会便要下针。然而针尖将及肤之际,苏福却骤地睁眼,一掌捏向李时珍咽喉。游七端着茶正要去书房,见此情形吓得差点扔掉茶盘。李时珍却似乎恍然无觉嗔道:“还以为你醉死了呢!”
苏福手指捏在李时珍喉头上,醒了醒神,略尴尬地垂下来故作拍肩,打了个哈哈。游七喘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拐去了书房。书房里,潘晟盯着张居正的那具古琴看得入神。张居正这时方进来拱手道:“不意今日潘学士前来,病中失礼,恕罪恕罪。”
潘晟洒脱一笑道:“素无往来,今日冒昧了。”
张居正好奇道:“潘兄今日因何而来?”
潘晟道:“我近日方回翰林院供职,被派去执教内书堂。有个学生姓冯名保的,叔大可还记得?”
张居正略吃惊,他回京以来诸事繁杂,便是偶尔想到冯保,也没有给他写信报平安,想到冯保必定有不少信寄去了江陵而他并没回复,不免略有愧疚,这时听到潘晟提起他,以为出什么大事,忙提声道:“冯保怎么了?”
这一声穿过小小的院落,传到了刚刚醒转的苏福耳中。苏福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盯着李时珍看,李时珍皱着眉,面容清晰,并无半点幻觉的样子。他抓了苏福的脉门,絮絮道:“你虽说是练武的人,到底也年近花甲了,这样子纵情任性是一心求死吗?多少人到了你这年龄,己经是发摇齿落不良于行,你如今还活蹦乱跳的……”苏福小声喝道:“闭嘴。”
李时珍愕然收声。苏福身形飞移到了书房外贴着门边偷听,李时珍不由被他这大大咧咧的失礼行径震惊到了,一时竟忘了和他计较那声“闭嘴”。书房里面,潘晟正在跟张居正说冯保的学业进度,张居正懊恼道:“他说的没错。我加京事出突然,后面那些信应该寄到了江陵。这几日应有家人过来,会给我带来吧。”
潘晟点头道:“果然如此。我见这孩子十分聪明,却有些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学会了虚言诿过那一套,天资再好的人,不肯下功夫,不肯承认自己过错,也是不得成器的。”
张居正忙点头道:“潘兄说的是……冯保断不是这样的。我教他的时候,他还在丁字班,那时候他根底远胜过班上的人,就每日缠着我学些诗史,就算不考这些也十分勤奋……”这一时,张居正有种荒唐的感觉,仿佛自己是冯保的家长,在接待来家访的老师。但他依然滔滔不绝地讲了冯保许多事,从前他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现在却发现不过一个月时间的琐碎小事,他竟都记得。倚门偷听的苏福听着听着,老泪纵横。李时珍与游七在庭院中面面相觑。张居正说了好一会,直到烦痒又涌上喉头,方才停下喝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