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晟笑道:“你们师生情谊倒是甚好。”
张居正回道:“潘兄为查证冯保品行,专程来问,足见对他也很是看重。”
潘晟哈哈一笑道:“咱们这是彼此彼此吗?”
张居正笑得又剧咳了一通,潘晟道:“叔大病中,我不多打搅了,就此辞过,来日你痊愈了,咱们再多亲近。”
张居正苦笑着送客出来,瞥见李时珍扯着苏福不知在说些什么,心中诧异。送走潘晟,他去了小厅,见苏福痴痴坐着,李时珍和游七一左一右盯着他,气氛诡异。张居正愕然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苏福郑重起身,给张居正行了个大礼:“谢张庶常照顾小公子。”
张居正咳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脸憋得通红。游七把张居正扶回寝居,李时珍给他按压数处穴道,令他慢慢缓解过来。苏福在他床前,将前事一一道出:“我方才听张庶常说小公子情形,一时欢喜一时难过,小公子如今尚能好学上进,又有许多师长关爱照顾,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想到小公子这一辈子,这一辈子……就这么……”他哽咽许久,语不成声。张居正长叹一声道:“我从前与你家小公子在夏相府上,有过一面之缘。但在宫中重逢后,他并不曾提及往事,我虽认出他来,却也假作不知。若是撇开他进宫的缘由,如今他在宫里的日子过得不差,不管他是因何缘故选择了入宫,他如今并不愿沉溺在过往的哀苦中。三年过去了,苏翁,你也不应该继续沉浸在自责中了。”
苏福摇头道:“我己年老,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不能报这个仇,死也不瞑目!”
他却又一改这数日的颓唐,语气坚毅起来:“不过张庶常说的是,小公子经历这天翻地覆的惨变,尚能自强不息,我这把年纪了,又如何能连他都不如。我总归要再寻思着下一步从何着手。”
张居正赞许点头道:“我有个想法,欲与苏翁参详一番。”
苏福凝神静听。张居正道:“朝廷虽然勉强同意互市,但不过权宜之计,据我所料,早晚不过这两个月,必定会再停掉。如此一来,邵芳若还想做漠北的生意,依然得走私。仇鸾己死,他便是在边境重新与将官们勾兑上,也必定没有从前那么容易。苏翁大好身手,不若往漠北游历一番,一来应能查访到更直接的邵芳劣势;二来俺答己经我朝大患,接下来二三十年间,总要有个彻底的解决,我对漠北的认知,大都来自本朝将官们,却并不知蒙人那一方都是什么态度。苏翁若能带回漠北实地见闻,我将万分感激!”
张居正在床上向苏福一揖。“张庶常折煞小人!”
苏福赶紧扶住他,慨然道,“张庶常即然觉得用得上我这点本事,我便从命往漠北一行!”
张居正欣喜道谢,沉默许久的李时珍突然冷笑道:“你这般心系天下,倒好似己做了大明首辅似的。”
张居正不由微窘。李时珍数落他道:“我看你这病的病根啊,大半是积郁而起。我猜嘉靖二十七年那次也是如此,是也不是?”
夏言花园的倩影绮思在张居正心头一晃而过,自与顾氏婚后,他几乎己经忘了那一冬的悲愤郁结,现在被李时珍挑起,与夏言最后跟他说的那些话,几乎瞬间在耳边响起来。“首辅以为自己有有丞相之职,应匡扶天子,安定天下,却忘了阁臣本职,不过是为君上草诏而己。多一分心思,多一点作为,都是错的。”
一晃就三年过去了,张居正也亲身经历了不少朝事变迁,现在回想起夏言所说的话,竟字字句句,再真切不过。所以这时张居正一个还不算正式授官的庶吉士,惦念着往后二十年的漠北边镇安宁,着实有种痴心妄想的讽刺。李时珍道:“疏经清肺的方子,我能给你开,但其实也治不了你的本。正正经经的治本,是你眼下就辞了这京师险恶之地的官儿,回去江陵风温水软之乡,与你父母妻儿过着悠闲安逸的日子。大明天下虽说恶疾甚多,但我瞧着,咱们这些人活着的日子怕是还能支撑。”
李时珍这话异常冷诮,屋里三个人震惊地盯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李时珍微微一笑道:“怎么着?生老病死皆有天命,天下没有不死的人,莫非还有当真能万万年的朝廷不成?”
若是能用人必要死的眼光来看国事兴衰,似乎所有这些令人积郁的事,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但张居正想了想苦笑道:“这份修为,怕是……怕是……我如今还达不到。”
李时珍毫不意外道:“随你了,能医好的是有缘人,不是找死的。”
他随手写了一个药方留给游七道:“按这方子抓药伺候你家公子,夜里总能让他舒坦点。”
游七双手捧过连连道谢。李时珍哼了声道:“若是不管用也不必来找我了,回头大家都知道没治好张庶常的喘疾,平白毁我名声。”
李时珍扔下这句话负气而走,苏福辞去收拾了包裹,打算明日北上。张居正提笔给冯保写信,写了自己匆匆返京的缘因,扭扭捏捏地解释了一下自己回京后没有与他联系的原因,“返京途中所见惨状,梦寐之中常自惊醒,而朝中诸事曲折幽微,不忍细叙。《论时事疏》虽成文,然而所思所想,缈远难及,郁结于胸臆,喘疾频发,疏于联络京中亲友,委实惭愧……”他激愤地写了许多,停笔时竟有些茫然,不知这是托词还是实情。这时游七熬好药端来给张居正道:“公子,请恕小人多嘴,李神医说的也没错,您如今管不着那许多事,先放宽心将养好身子再说。娘子如今在家中待产,若是知道您现在又病了,该多操心啊。”
张居正努力咽着苦涩的药汁,不由有些怀念芙清的枇杷膏来,心想反正都治不断根,还不如吃那个清清凉凉十分可口。他想着家人,顾氏,还有应该在苏州的芙清,不期然确实有了些鲈鱼之思。吃完药,张居正喃喃自语道:“算起日子来,王安应该来京了吧?”
游七道:“兴许王安哥哥想等着娘子生产后给您报个喜讯呢。”
张居正听了觉得十分有理,不由想着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按说这事儿是他爹张文明的,但张居正对亲爹的行事总有三分不放心,觉得不如自己想几个,回头让他爹挑一个好了,总不会出大错。他这样胡乱想着了一会,却又不期然想起自己的结业文章来,现如今它躺在何处,是否经过圣上御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