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着王安这模样，脑子里自然会以为是家中双亲不幸亡故，怎么也想不到竟是顾氏。他愣愣地看着王安好一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冯保看着他这样子心里害怕，连声道：“先生，先生您千万可撑住啊。”
冯保和游七一左一右将张居正扶到书房椅上坐下，用力掐张居正掌心，张居正闭目，眼睫籁动，好一会，才有一滴清泪垂挂而下。冯保憋在喉头的那口气，至此方徐徐吐了出来。这几年他见多了生死，更见多了死者亲属种种抑愤颠狂，方才张居正那神色，他看着真害怕会瞬间失智，这会看着他才缓了过来。游七也松了口气，对冯保道：“你看着公子，我去熬药。”
冯保点了点头，取手帕轻拭张居正面孔，小声道：“先生……事己至此，不如听听这位大哥说说经过吧。”
张居正抢过手帕用力擦干脸上的泪，咳着问：“说，说，怎么回事。”
王安边抽噎边道：“公子起先说去武昌府，没料到次日又说返京。娘子本来胎就怀得不好，骤然与公子分离，不免心思重……没料过了些日子传来消息，说俺答入侵，京城被围，算着日子恰与公子返京时间对上……”张居正跺脚道：“这事为何让娘子知道了？”
王安丧着脸道：“这事那几天传得到处都是，哪里瞒得住……娘子吓得不轻，日日派人去府衙打听，然而那几日消息一个接一个，谣言满天飞，将俺答说得如同阎罗下世一般，说他将京郊百姓杀得一个不留，更有说他己经杀进北京城的！娘子日夜忧心，以泪洗面，八月里差点就流产！”
张居正恨声道：“这些事为何也不写个信告诉我！”
俺答围城那些天他行踪不明，内外消息不通，家里不能给他写信倒也罢了。九月撤围，他己写了报平安的信回去，家里却始终没有信来，他一直不知是何缘故，而今一听，更是心如刀割。王安怯怯道：“是老太爷的意思……说是公子远在京中，便是知道了也空自焦急，当时大家只道是，是这胎大约不保，便想着等娘子的身子安稳下来，再给公子写信报平安。”
张居正喝问：“如何拖了这么久！”
王安叹道：“没料到娘子的身子自那以后就时好时不好，连武昌府最好的妇科大夫也请在家里坐镇了好些日子，总之拖到快过年的时候，早产下小公子来，娘子自个却……却……”张居正抓紧了冯保的手，一时悔愧交加，他若不回京，若是如原来所想一般，在家中陪着顾氏直到年底，是不是就完全没了这一回事？顾氏在家里望穿秋水，日夜忧心的那些时日，他都在想什么呢？他想着仇鸾的用意，赵贞吉的苦心，严嵩的谋算，并不曾分出多少心力想过顾氏会如何担惊受怕。而现在，他们又与他何干呢？这世上与他关系最深的那个人，却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眼前了。王安又道：“小公子才七个月便生了出来，小人从江陵出发的时候，大夫还没说能不能养得活。不过稳婆倒是说，七活八不活……”“这逆子妨母，养活了何用！”
张居正突然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一句。他正满心愧疚，突然听到这个儿子的消息，似乎终于可以将自己的恨意寻了个可发泄的去处。冯保听到，便知张居正这会心绪缭乱口不择言，起身作了个揖，正色道：“先生这话差矣，顾娘子八月间便忧惧伤身，强撑到年底生下稚子来，谈何容易？岂不全是一片慈母之心，想着不能令孩子随自己身故，挣扎了四个多月，直至产出稚子，方才瞑目！先生若怪罪于稚子，顾娘子身后有知，该何等伤心啊！”
张居正被他这几句话一说，顿时醒悟过来，想着顾氏那日日夜夜的煎熬，终于再也忍不住地痛哭起来。他连哭带喘，几乎窒息过去，游七端了药来，却是一口都喂不进去。冯保抱着他一起哭道：“先生，先生，你得保重身子！顾娘子拼了性命给你生下的儿子，你得好好教养他长大，尽为父之责啊！”
张居正听着这话，终于哭声渐敛，端过药来一饮而尽，喃喃自语道：“你说的是，我得回去，好好养大儿子。”
“啊。”
冯保一时没反应过来。“呀，呀……”这一片忙乱中，谁也没注意到游家小儿不知何时钻进来，一只小手揪着张居正的裤腿，另一只高举着他爱若性命的奶糕，蹦跳着想要递给张居正。张居正接了过来，随手摸了摸游家小儿的脑袋。乳母跟过来将他抱走。游七看着这一幕不由想起张居正当初让自己请这乳母，是想接顾娘子和小公子过来照顾。这乳母为人十分勤谨，然而怕是用不上了。那窗外沿着墙根植下的那一排梅花，庭院间一汪新塘，张居正吩附他布置时，都提过是顾氏所爱。张居正怅怅地道：“悔不听李时珍所言，是该我回家的时候了。”
冯保自然是不愿张居正离京的，然而这时他竟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好劝他。这京城摧损他的身体，埋没他的才华，睹目所见，尽是抑愤之事。“夏言死的时候，我本来就对仕途有些灰心，那时老师再三规劝，令我留下来，想着或许还能找到自己能有作为之事。可是这三年下来，我都见到了些什么呢？”
张居正喃喃自语，“我只见到了朝庭朝令夕改，君上寡情无义，大臣们勇于任事者死，独善其身者死，奸佞奉迎者……多半也逃不过一个死字……我留在这里想做什么呢？等着各种筹谋算计，竭心尽虑，最终兜兜转转，难免一纸圣旨扫家灭族吗？哈哈哈哈！”
张居正狂笑许久，冯保竟无言以对。“我还是趁着现在，趁着我还没有被这朝堂的种种瓜葛彻底缠住，回去做一农家翁，把儿子养大，还能年年岁岁都能去她坟上说一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