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访客如云,应酬极多,就连徐阶这样好热闹的人连忙了十余日也有些吃不消。到了十一日,方将紧要的客人应付了个七七八八。他想着马上又是元宵节,虽说皇上如今并无兴致邀群臣赏灯,京师刚经历了一波战乱,顺天府也罢了灯市,但朝臣们之间少不得再来一波邀宴。徐阶便吩咐了门上这两日将访客尽数挡了,自己携了妻妾儿孙围炉闲话,享些天伦之乐。徐家人丁不算兴旺,徐阶不过三个儿子,如今只有长子徐璠成年,次子徐琨才七岁,幼子徐瑜去岁才刚出生,还抱在乳母怀中。徐阶膝上抱着孙女,徐璠的长女徐馨,耐心地教她读诗。徐馨正是呀呀学语的时候,生得极是玉雪可爱,吐字还有些含糊不清,但那首王介甫的“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竟然磕磕碰碰地背了下来。徐阶听得眉开眼笑,瞅了瞅两个儿子道:“你们若是读书有馨儿这等灵性,我怕是要乐得多活十岁!”
徐璠赔着笑脸道:“儿子愚钝,让爹爹失望了。”
徐阶瞧着长子,颇有些意不甘。徐璠是徐阶元配沈氏所生,新婚夫妻情意融洽,对于嫡长子,更加是十分爱重。没料到徐璠周岁,沈氏便故去,徐阶为妻冶丧后,一时也无心另娶。那时他刚刚庶吉士散馆,进翰林院当编修,正是前程要紧的时候,不得不将儿子交与祖父母抚养。此后徐阶亦经历了一番宦海沉浮,等他安定下来,重新娶妻,将徐璠接到身边后,查问起他学业来,便发现不甚如意。其实徐璠幼时亦颇为聪颖,只是祖父母养在身边,怜他幼年失母,不免失之宠溺。徐阶也亲自教过,也托情重金送儿子进最好的书塾,然而到了徐璠二十多岁时,徐阶只好灰心认命,给他捐了个监生。徐阶入阁后,徐璠得了恩荫如今在宗人府做经历,他虽读书一般,但入仕后倒也勤勉敏利,颇得上下同僚称许。徐阶这几年虽然渐渐安慰自己,长子虽学业不成,但见识并不差,但有时候思量起来,依然不免愀然。如今他继室所出的次子徐琨也到了入学年龄,瞧着还不如徐璠幼时,看来徐家下一代,怕是科场无望了。徐阶在这点憾事上,倒是和严嵩心有戚戚。难得孙辈里面有个天资聪颖的,却是孙女,徐阶看着徐馨灵动的双目,不由叹息了一声。长媳季氏一看公公这神情,便知他在想什么,赶紧塞了个拨浪鼓到女儿手上。徐馨近几日最喜此物,拿在手中便咯咯笑个不停。徐阶不由自主地被带着笑起来,才将那点心思撇开。正时候,家仆至门外探头,神情欲语还休。徐阶不由微恼,唤他进来道:“不是说了今日不见客吗?”
家仆惶恐将拜帖奉上道:“是张庶常来拜……小人倒是说了今日阁老不见客,但他再三地说有要紧的事。”
徐阶一听微愣问道:“是他一个人来,还是王世贞他们一起?”
张居正与一众门生照例在初一上门拜过,原是说好了十六日由门生们在朝凤楼设宴请他,这时突然独自前来,不知为的什么事?徐璠笑道:“这张庶常忒也心急,翰林院的事,总要过了十五才能定下来吧。”
若是换了旁人如此不识趣,徐阶必定恼怒,但张居正是他得意门生,看起来将来多半也要承受徐阶朝堂上的衣钵,徐阶待他不免格外宽容。徐阶心想张居正这个时候来,也没有别的什么大事了,不过巧在他去严嵩府上拜年时,倒是就这件事与严嵩讨论过,据严嵩透露的意思,李春芳,张居正和殷士儋入翰林院都是稳的。今日张居正来问,倒是能跟他透个底。徐阶便点头道:“请他书房间。”
徐阶将孙女放回长媳手中,吩咐道:“外间日头尚好,你带馨儿和小叔出去略玩一会,外面雪还没化,不要玩得久了怕着凉。我去见张庶常,不过一盏茶时候便回。”
众人俯首称是。徐阶到了书房,远远的就听到张居正咳喘得撕心裂肺,他不由皱眉,张居正平素行事为人无可指摘,唯有一桩便是身子不甚好,也是人无完人。徐阶推门而进,一眼看到张居正惨淡的面色,失神的双眼,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张居正喝了口茶,勉力止咳,起身向徐阶长揖道:“老师,今日来得蒙昧……”徐阶坐下,勉强笑道:“怎么,你这病竟还没好么?怎的不好生在家里歇着?我前几日与严分宜谈过你们散馆后的任职,你授编修是稳的,这一桩倒是不用忧心。”
张居正满面愧色,缓缓跪倒,长揖到地道:“老师,请恕学生不能承受。”
徐阶凝视着他缓缓道:“你说什么?”
张居正小声道:“学生是来跟老师辞行的,学生要致仕还乡。”
徐阶不由怒笑:“你才多大年纪?来跟老夫说致仕?”
张居正默然不语。徐阶腾地起身,喝问:“出了什么事?有人打压你了?还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
张居正摇头道:“都不是……是学生家里出事。”
徐阶这才发现张居正冠后垂下几条缨布,此前张居正请假是为了服待父疾,他本想着是不是张父亡故,但若是张父亡故张居正自当回乡守制。而他此时服的分明不是斩衰之丧,那应是……张居正小声将顾氏亡故一事说了,徐阶想着他新婚燕尔,旋即生离死别也颇为难过,但依然劝他道:“死者己矣,你若是就此颓唐,想来汝妻于地下亦不瞑目。”
张居正道:“老师有所不知,此前李神医己对学生有言,学生之疾,若不离京返乡,万难痊愈。”
徐阶皱眉道:“你己居京城数年,莫非依然不服此处水土?”
张居正道:“京城于学生之害,非止水土。夏阁老案发时,学生便有去意,当时老师殷殷勉慰学生当有用武之地,然而这数年下来,学生所见所闻,郁结更甚……”徐阶依然劝他道:“严分宜己老,如今你得入翰林,将来总有你大展雄才之时!”
张居正惨然道:“老师莫非认为当今大明之疾,尽在严阁老一身吗?”
徐阶一时语塞。张居正又道:“学生亡妻难产过世,遗下一子,学生若不回乡抚育,此子岂不成了孤儿?”
徐阶想到自己在徐璠身上的憾事,一时竟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许久许久只能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