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心道这商人当真是个狠角色,徽州盛产这类人物,无怪那汪直能啸聚海外成为国朝大患,他也微微一笑道:“俗谚云:人为财死,鸟为死亡。逐利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万松烟被怼了这一句,脸色微变,沉默下来。胡宗宪颇觉好笑,打圆场道:“生财若是有道,兴家利国并无不可。来本官这就给你一张名帖,你可去按察司监中探看汪直家人。”
万松烟十分乖觉道:“巡按大人大恩大德,小人感佩涕零,想来他妻母亦是如此,待小人见过后,必将他妻母拜谢之言回禀大人。”
胡宗宪让从人将自己名贴与他,道:“若有话要回我,自来门上报名求见便是。”
万松烟与同乡商人们行礼退下。张居正问道:“胡大人这是想招降汪直?”
胡宗宪道:“如今还说不上,只是先投一枚闲子在此处,且观后效罢了。”
张居正道:“汪直如今气焰高涨,怕是不容易。”
胡宗宪道:“这是自然……若是能轻易招降,我让戚继光去训练新军为的是什么?”
张居正终于问出来:“大人这募兵的银钱是从哪里调出来的?”
胡宗宪略得意地笑了笑道:“京里工部有一笔款子是调出来修海边卫所损毁的寨墙的,不过赵侍郎己经跟我说可以先挪来募兵。”
张居正听了觉得有些不妥道:“那寨墙又当如何?”
胡宗宪不以为然道:“那些卫所兵打仗指望不上,让他们自己伐木修墙总成吧,这都做不到,一群废物有什么用?再说,过几日,赵侍郎应该会从张督帅处调一些银粮过来。”
张居正心想张经可不一定好说话,不过他暂且不作声,胡宗宪道:“张督帅如今驻节嘉兴,赵侍郎入浙后尚在沿海诸镇巡视,不日也要往嘉兴去见张督帅,你稍作准备,帮我整理一下这些资料,过些时日兴许我们也要往嘉兴一行,能带上最好。”
胡宗宪所说的资料,都是胡宗宪上任以来采集的,类似今日万松烟所述倭国丝价之类,与倭国有关的风土人物,政治军事的内容,譬如如今倭国虽然还是室町幕府掌权,但现任幕府将军足利义晴德能皆不能御众,诸大名战乱不休。平户大名松浦家以报复元朝入侵之名,常年侵扰朝鲜,后渐渐便以海上掠劫为生,汪直至平户,现任大名松浦隆信待之以上宾,为之在松浦津建宅。而汪直自双屿港被朱纨击破后则长驻值贺岛,因岛有五峰而更名为五峰岛,自称五峰先生。又有对沿海诸岛的许多描述。张居正看得津津有味,不由神往,自行铺开一张纸来描绘了一番,只是空有文字,许多岛屿位置不甚确切。张居正又用几日将胡宗宪那里存的沿海地图翻阅一遍,发现错讹颇多,心中十分想往海上一行。他将此念说与胡宗宪听,胡宗宪思索道:“我早有此念,将海边形势编一本图册,只是如今海上形势颇不乐观,水师名存实亡,你此去安全无法保证,风险太大,还是暂缓吧。”
张居正略失望,但想了想胡宗宪说的也是正理,却依然不想放弃,又道:“虽往海上风险太大,但我去沿海实地调查一下也不无裨益。”
就在这时,忽有人来报:“巡抚衙门来人求见。”
胡宗宪微皱眉头道:“请进。”
巡按虽然品级比巡抚低,但并不归属于浙江巡抚辖制,而是代天子出巡料理要务体察民情。胡宗宪上任不久,一心一意都在调查抗倭的事情上,与浙江巡抚李天宠虽然同处一城,但基本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时李天宠派人来见,也不知为了何事。来人是李天宠的一位幕客,虽然笑容可掬说话客气,但一开口就让胡宗宪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那幕客道:“抚台大人派学生前来咨问巡按大人,听闻大人照会按察司衙门,许人探望汪直家人?”
张居正一怔,一省刑狱属按察司管,巡抚虽然管着按察司,但毕竟不是直辖,这桩小事,若是按察司觉得不妥直接驳了倒也罢了。巡抚派人来问罪,就显得十分不给胡宗宪面子。胡宗宪冷冷道:“哦,抚台大人这是觉得有何不妥?”
幕客故作诧异道:“如今倭乱正烈,若是让他等串通如何是好,以大人之明,此事想来必非大人本意,应是那等奸佞小人伪冒吧?”
胡宗宪道:“本官以为汪直恶贯满盈,早己抛弃母亲妻子在外,哪怕是斩了她们,汪直也无动于衷。然而他同伙中人,多有家人尚在乡间的,若是能示以恩德,或许能令良知尚存的贼人投诚反正,所以才许人探监。”
幕客叹息道:“那些亡命之徒但凡有半点眷恋家乡父母,也不至于去海上做这杀人越货的勾当。巡按大人这一片苦心,只怕是落了空呢。”
胡宗宪忍气道:“若是抚台大人觉得不妥,此事作罢便是。只是那探狱之人确是我给名贴让他去的,还请回禀抚台将他放了吧。”
幕客摇头晃脑道:“一定是那些奸商看到抚台大人初至此地,不晓得他们的伎俩,又心慈,才胡言乱语哄骗大人,此等奸商必不能轻饶了……”胡宗宪脸色愈来愈黑,张居正咳嗽一声道:“那人可探视到汪直家人?”
幕客脸上笑容僵了一下,其实汪直母妻虽然在押,但毕竟不是汪直本人这样的重犯,所以按察司衙门并不曾明令禁止人前去探视。若是万松烟探视到了,那是按察司大狱看得不严,若是没探视到,那什么串通越狱的事儿一概都没有,他们把万松烟关押起来就显得很无理。幕客片刻后笑道:“只因张督帅这两日刚发文我们抚台大人,说要清查浙闽诸省乡里,但查出来家中有投贼者,必定严密羁押看管连坐同罪。那奸商急于探视汪直家人,想来必定与汪直有些瓜葛来往,押着他也不冤。”
他这番推测张居正倒也觉得不无道理,但胡宗宪就是想留着这点人脉存着招降汪直的心,没想到只是初步动作就让督抚两人给掐灭了。胡宗宪沉声道:“那万姓商人是我寻来召问的,也是我让他去探看汪直母亲的,抚台大人这是指称我要私下勾结汪直?”
幕客吃了一惊赶紧道:“哪里哪里?误会误会……即然巡按大人这般说,学生这就去回禀抚台大人,必能妥善处置。”
幕客走后,胡宗宪怒形于色,站起来在大堂上来回疾走几步。张居正劝道:“大人不必如此恼怒,招降一事如今火候不到,慢慢图谋便是。”
胡宗宪摇头道:“我忧心的倒不止是这一件,看起来张经是想按朱纨当年的法子来治倭乱。当年朱纨所作所为,浙闽大户无不痛恨之极,他死后人人拍掌称快,若是一桩治政于当地百姓极有害,便是能行于一时,也必然人走政息,岂是长久之计?”
张居正寻思了一番道:“此事我倒能写信去与我老师分说一二,我老师乡梓华亭正是倭乱之地,对此事利弊应有深切认知,或能劝张经不要重蹈朱纨覆辙。”
胡宗宪摇头冷笑道:“这件事且不需你插手,我自有主张。戚继光近日便要去义乌等地招募新军,待他留在登州的那五百募军调来,你可与他同去沿海诸县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