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大概是通过赵文华与山东都指挥使司接洽了一番，很快戚继光在山东练的五百募军便获准调来杭州，戚继光喜不自胜，便要马上率军出发。张居正想着敬修在巡按衙门衣食饱暖自不必忧心，但如今己启蒙学习，不好中断。胡宗宪倒是让敬修与他儿子一同学习，但胡宗宪的儿子都己经十岁有余，如今正经是学四书的时候了，张居正觉得也不是十分合适。他还在寻思这件事，冯保给他发了贴子来，说在西湖边上醉月楼设宴相请。张居正这才发现来了杭州忙乱数日，竟连西湖都不曾好好逛过，心头又一动，觉得将敬修寄于他处倒是个好主意。张居正去笺冯保，道是近日要外出，今晚醉月楼由他作东相请，另有要事相托。他嘱托游七给敬修换一身见客的衣裳，携去醉月楼。张居正到醉月楼时天色己黑透，冯保的从人己经楼下相候，引他们入三楼雅室。掀帘而入时，只见临湖一面皆是轩窗，一眼望去湖上灯影婆娑，歌声缥缈，荷香扑鼻。冯保背手立于窗前残月之下发呆，颇有些与世隔绝的孤凉。敬修一见冯保就蹦跳着往他身上扑，冯保穷于应付，塞了好几件新奇玩具才让他安静下来。酒保上完酒菜问要不要点小唱佐酒，冯保挥手让他们退去。张居正瞅着出神地玩着九连环的敬修，小声喝道：“不许玩了，吃饭。”
奈何敬修也是个见人下菜碟的，不知怎的就认准了在这位大哥哥面前爹爹不会抽自己屁股，竟胆大起来，充耳不闻地继续埋头玩。冯保笑着用筷子掰了小半边桂花酿藕到敬修嘴边：“敬修乖乖，尝尝这个，可香了。”
敬修在手头那个还没解开的金环和香甜扑鼻的卤藕间犹豫了好一会，到底没忍住诱惑，扭过来头啃了一口。“怎么样？好吃不？”
冯保耐心地给他抹掉嘴边糖汁。敬修囫囵吞下去，连连点头。张居正摇头叹气道：“你这也太宠着他了，我本来还想把他放你那里，让你督着学写字，但你这做派，我怕等我回来他再也不肯听我话了。”
冯保失笑：“孩子们小的时候，多宠会又算得了什么，待他们长大成人，便是想宠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机缘了。”
张居正听他这话，似乎是感喟身世，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只好自顾自地喝了一杯。冯保却径自换了话题道：“你要离开杭州？去哪里？”
张居正将随戚继光去募兵，且要考察沿海一事说了，冯保微有忧色：“嘉善等县屡屡被倭寇上岸洗劫，今年以来都有好几起了，怕是太过凶险吧。”
张居正微笑道：“若不是有元敬的新军在我也不去的，他那五百新军，在山东时屡次大破千人倭寇，便是正面遇上也不怕什么。”
冯保寻思了一下点点头道：“你要谨慎些，别与戚参将离的远了。”
张居正道：“也不过是以防万一，如今张督帅驻节嘉善，倭寇无论如何也要收敛些吧。”
冯保微微摇头道：“我近来听说浙闽的大族都怕张督帅要重拾朱纨手段，对他甚有戒心，张督帅虽驻节嘉善，消息未必灵通，若是有小股倭寇上岸奔袭，待他那里得到消息，怕是黄花菜都凉了呢。”
张居正道：“你倒是消息灵通。”
冯保似笑非笑道：“近来有几家绢丝商上门来求我，想让我去与巡抚衙门交涉，保释一个万姓商人。”
张居正一愣道：“你去交涉了？”
冯保点头道：“公主的嫁衣纹绣丝线己定下用万家织坊产的彩线，若是他那里出了状况，现在要改用别家，品质上要次一些不说，也有些来不及了。”
张居正苦笑道：“胡巡按与巡抚衙门交涉了几次，巡抚衙门总是不肯放人。”
冯保道：“己经放了。”
张居正情不自禁“啊”了一声。冯保道：“我拿御马监的印信去问李天宠讨人，李天宠便放了。”
张居正不由深思了一下，万松烟这件事是不是李天宠有意和胡宗宪作对了。冯保道：“张督与李抚大概是觉得胡宗宪要来分他们抗倭之功，如今京里又要派出来一个赵文华，他们只会越发不喜了。不过好在你是徐华亭的门生，若是你有什么险情，他们看在你老师份上，也不会不管的。”
话说来说去，冯保总归还是担忧张居正安危，张居正甚是感动，道：“你放心……我不会鲁莽行事的。”
冯保凝视了他半刻，点点头，继续去哄骗敬修吃饭了。敬修玩得开心，又被哄着喝了小半盏米酒，沉沉睡去。冯保将外衣宽了披在敬修身上，唤从人捧了一具琴入内，小声道：“值此佳夕，乍逢又别，别无可赠，抚一曲相送。”
张居正看着这具琴，不由想起自己留在京中的那一具，感叹道：“倒是许多年没听过你抚琴了。”
冯保微笑道：“这几年我虽不废练习，然而时不时会觉得师傅当年看错了人，师傅那样的绝技，我怕是无力再现于世了。若是并无进益，且多包涵。”
冯保净手后轻拨丝弦，两三个曲调间张居正就愣住了，竟是《梅花三弄》。这曲子，这情形对张居正来说实在过于熟悉了，他一瞬间感觉魂魄几欲离身而去，一时哪里听得出来冯保有无进益，他望着披着青衣沉睡的儿子，一时感慨万千，沉溺在过往数年的回忆中。他甚至回忆起来了冯保入宫前，在夏言府上时略带羞涩地与自己攀谈时的模样。张居正心神恍恍惚惚，十分想说：“万分庆幸你选了活下来，这险恶世道终有人与我相伴而行。”
他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将这句话当真说出声来。忽有人在室外轻轻击掌相应。虽只是击掌之声，却仿佛五音皆俱，与将歇未歇的琴声节节呼应，几乎融为一体。冯保收指皱眉，小声道：“什么人？”
冯保的从人赶紧道：“启禀冯公公，此人自称姓万，要来拜谢公公救命之恩。”
果然便听到万松烟在门外道：“公公救命之恩，万某感激涕零，还请公公赐见。”
冯保微恼道：“今夜己晚，要谢我不必急于一时。再说我讨了你出来，是不想耽误了差事，你要谢我，好生将彩线备齐便是。”
万松烟道：“万某本不当搅了公公雅兴，只是在楼下听到公公妙技，一时情不自禁击节相合。请公公恕万某无礼。”
冯保道：“你知道就好，去吧。”
万松烟似是在门外行礼，不一会响起脚步声，似是离去。尽管人走了，冯保略有些意兴阑珊。张居正轻抚他背道：“今日己尽兴了，也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我曾经答应你师傅给寻制琴大师的，我那位故友应在苏州，有空我会往苏州寻访他。”
冯保嗔道：“你还没忘就好。”
他抱起熟睡的敬修道：“你明白让奶妈和管家将他的衣裳用具送来，我今夜就携他回去了。明日不来送你，一路平安，早日归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