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愣愣地看了冯保一会道:“冯公公如何知道的?”
冯保将自己收到的信递给胡宗宪,胡宗宪看着叹气道:“出了这种事,他怎么不先跟我通个气!”
冯保倒是能猜到几分,张居正此行目的是抓赵文华的把柄,若是赵文华私下招降倭寇不遂反被困,大失朝廷体统,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完全可以大做文章,写一折让嘉靖皇帝雷霆大怒的弹章。但这件事胡宗宪知道了,召集兵马过去救人,不让张居正插手,没有实际证据,效果就大打折扣。冯保倒不在乎赵文华是死是活……死了说不定更好,但是他预感这件事对张居正自己也颇有风险,这会得先保证人囫囵着回来,别的往后再说。冯保道:“他大概想在我这里得到一个确切消息再来跟胡大人商量吧。”
胡宗宪定了定神,先摊开一幅地图,台州附近有确切位置的只有两三处岛屿,其他大小岛礁都只有模糊的描述,毕竟这都是郑和那会留传下来的东西了,这百年来沧海桑田,不知又经过了几番变化。胡宗宪道:“戚继光那里有新募之军,但浙江水师早己名存实亡,并无足够多的船只出海,何况对海外情形一无所知,风险委实太大。”
冯保不由问道:“朱执破双屿港所用之船都是哪里来的?”
胡宗宪道:“本官早就调阅了当时存档,朱执当年征集的多是江上货船,只用来载兵上岛而己,双屿岛离宁波只有一夜路程倒还好说,海上长时间搜寻是不成的。”
冯保道:“许栋余部盘踞岛屿离海亦不甚远,也可以让台州府凑出一些船来载兵?”
胡宗宪摇了摇头道:“眼下最最紧要的是,赵侍郎到底在哪里?若是还在山中被困自然最好,若是被挟持去了海岛上,到底是哪一处海岛?近有近的方案,远有远的方案,情况不明,无从下手啊!”
冯保道:“太岳先生说戚参将的夫人在那一带搜索,如今也三日有余了,兴许能有所发现?”
胡宗宪叹气道:“但愿如此,但……总要做好最糟糕的打算,御马监如今在沿海还有人手可用吗?”
冯保摇了摇头,不过他忽然心动,问道:“胡大人此前曾经想过与汪直接触是吧?”
胡宗宪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却又道:“只是李抚台不乐见,出手作梗,事情便没进行下去。”
冯保微笑道:“前些日子我把那万松烟讨要了出来……胡大人选了他,想必确信他与汪直有联系?”
胡宗宪微愣,他倒是知道万松烟被保释了出去,但没想到是冯保出手,不过冯保都这样说了,胡宗宪也没再瞒着:“万松烟在杭州的生意虽以丝线出名,但其实他占大股的几家织坊加起来足有千张织机,往内陆销售的不过十之二三,其余去向,不问可知。他又有几家银楼,专做宝石首饰生意,若不是有万分可靠的外洋商道,哪里做得下这些生意来。”
冯保心想万松烟生意做的这般大,却为了公主嫁妆的那点丝线生意对自己各种奉承,只怕是另有所图。他道:“事急从权,赵侍郎若是被许栋余党挟持,对汪直也没什么好处。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赵侍郎被汪直抓了去,他也得以礼相待,然后寻个漂亮的时机放回来。毕竟人死在他手上,万害而无一利!如果被许栋余党残害了,朝廷又把账算到他头上,那就更亏了。”
胡宗宪频频点头,看冯保的眼光多了几分欣赏。他断然道:“就这样办,兵分两路,你与万松烟本就有生意上的联系,那你去跟他说这件事,也省得他又出入我衙门引起李抚台那边注意。我这边就让戚继光赶紧率兵马前往龙珠山与他夫人汇合,我自己先去台州,与谭纶商议征集船只。”
冯保出了巡按衙门,便遣人去请万松烟来见。万松烟今日走的时候看冯保分明是近日无暇的意思,却忽然召他,不由也琢磨了一番。不过好在他回去就做了准备,己经捡了一批新奇又出色的绣件出来,当下收拾装匣,就又去了织造衙门。冯保见着他道:“今日再请你来,委实另有原由,绣件且放先放下。我信你拿来的必是珍品,回头我分拨些活给你。”
万松烟拱了拱手,静听冯保说了事情原委,当然也有他剖析与汪直利害的那一番话。“这件事我来出面和你说,就是不想再打官腔说套话,你给我一句回话,能不能联系上汪直?”
冯保说完,目光凛凛地盯着他。万松烟听完思忖了一会,方抬眼看他问道:“在下能问冯公公一桩事吗?”
冯保道:“你问。”
万松烟道:“我听闻赵侍郎随行监军尚公公,是司礼监中人,似与冯公公并非一系,赵侍郎出事,冯公公何以这般焦急?”
冯保微启唇,“忠君爱国,协力为朝廷做事”的套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万松烟眸中蕴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在说“可是说好了不打官腔说套话的”。冯保默然片刻道:“我好友此刻在台州,我深知他的性情,若是卷入此事必定不惜性命,我要保他平安。”
万松烟躬身道:“在下明白了,即是冯公公的私事,在下勉力而为。”
冯保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万松烟微笑道:“官府的大人们便是迫于无奈用着我这样的人,多半存着用完就撇清关系、或是用完必绝后患的心。大人们想升官晋爵也好,想忠君报国也罢,在下这种俗人,想的无非是多赚些银钱过上有酒有肉的好日子,犯不着提着脑袋跟着大人们去拼命,这些事,在下一向不沾手,只求离得越远越好。然而冯公公是在下的恩人,有恩不偿,在下这有酒有肉的日子过得就未免不甚爽利了。如今冯公公以好友性命相托,在下与汪直虽然并无来往,便是乘一叶孤舟出海,闯过万顷飓风恶浪,也必定要去寻了他,完成公公的交待。”
他凝视着冯保,最后几句话说得当真是慷慨动人,冯保一时几乎忍不住要觉得他说的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门口好一会,冯保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这人……若是在宫里,怕是黄掌印和我师兄两个加起来,在皇上面前都争不过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