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清赶紧道：“小人不过江湖伶人，哪里能与冯公公相比，尚公公且饶过小人吧。”
张居正甚怒，他与冯保的师生之谊，外人不太晓得，尚梦却是一清二楚的。他二人在宫里各归一系，尚梦这趟与赵文华结伴而来，还算是抢了冯保的差使，冯保挺身为质，促成汪直与赵文华的会晤，立了大功，尚梦面子上颇有些过不去。冯保在宫里侍宴是一回事，到了外面这官场上来，也是能与众人平起平坐的人物，被拿来与谭府的伶人相比，分明是借机羞辱。他思忖了下冷笑道：“鄙人不通琴艺，不敢断言冯公公琴技如何，当年在宫里内书堂，我等翰林教他们的是经史，如今他人在御马监，亦与尚公公一般，为王事奔波操劳，冯公公如今也未必用心于此呢。”
胡宗宪却火上浇油：“冯公公年岁虽幼，但有胆有识，我是十分佩服的……只不过这会大家饮宴之际，只谈风月不谈国事，说琴艺就单说琴艺，又有何不可？”
张居正微恼，觉得冯保刚帮了胡宗宪大忙，胡宗宪不应如此没眼色，竟看不出尚梦此言的真义，但他多瞧了胡宗宪两眼，见他狂态毕露，突然明白过来……胡宗宪这会不过是色迷心窍，一意讨好芙清罢了。胡宗宪这么一说，喝得差不多的赵文华也频频点头道：“正是正是，不如冯公公来给咱们露一手？”
众人起哄了一会，见冯保面色冷淡，才回味过来。谭纶赶紧打圆场道：“冯公公这手绝技是服侍皇上的，咱们哪受用得起，我看几位大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也是多日奔波疲累了，不如散了各自歇息去吧！”
冯保却悠悠道：“我虽没荒废了练琴，到底天份有限，难及我师傅十分之一，谭府尊府上这位乐师，在指法上确有独道之处。”
谭纶和芙清正欲谦辞，冯保继续道：“只是我师傅传承的是浙派徐操，以琴音侍奉宫里的贵人蕴养性情，没传过琴歌这种民间流派，倒不好拿来比了。”
芙清脸色微白，冯保这话，明面上十分谦和，其实是说他们虽然都弹琴，却根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相提并论是辱没了他这一系的琴师。虽然芙清也知道冯保说的是实话，但他自己在琴艺一道上天份、师承、用功都是顶儿尖儿的，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并无敌手。对宫里的琴艺，他虽然从师祖那里略知一二，心中不免好奇，也难免存着些争竞之意，但冯保这番话说下来，显然完全不打算以琴师的身份与他论交了，他口称不敢，但一低头一掩面，那点委屈之态，又看得胡宗宪满眼痛惜。这会谭纶实在看不过眼了，让家戏班子退下，唤了家仆来将客人们各自送回房间歇息。胡宗宪十分不满，一边被扶着走一边嚷嚷着自己还要与芙清喝上一杯。冯保回到客房中，摒退了婢仆独自生着闷气，将一柄折扇挥得呼呼作响。忽然有人来报，说张居正求见，他摔了扇子道：“说我睡了，不见。”
张居正见茜窗上还透着光，显然冯保并没睡下，怏怏而退。他本意是怕冯保这会恼怒尚梦和胡宗宪，过来劝慰一二的，这会冯保却好似连他一并恼上了。他心想自己方才答的应该够得体了，冯保为何还给他脸色看？哎，这孩子长大以后，不像小时候那么好玩了。张居正心事难安地过了一夜，次日起床时还觉得有点头昏脑涨。赵文华归心似箭，最近又有点恐惧出海，早安排好卯时三刻众人随他一同出发去嘉兴。他现在胆战心惊，除了他原先的随从外，还要了戚继光的新军一路护送他，这阵容就显得十分浩大了。张居正赶到时己是卯时二刻，众人大半在谭府门口整装待发，谭纶与戚继光夫妇倚马聊得火热。张居正走近时，听得谭纶道：“恨不得这会将戚参将或夫人留下来，先帮我训出一支新军才好。”
戚继光听了一怔，赶紧道：“这有何难，谭府尊去胡巡按那取一份调令，待未将护送了赵大人到嘉兴后，再来谭府尊麾下听令。”
谭纶有些意外，他当然知道戚继光这会身有要务，方才那话的意思是想将王氏留下，但戚继光一听出有人想打他老婆主意，想都没想就推了。张居正一旁没忍住笑出声来，王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声道：“你自己还惹着一身骚没料理干净呢，倒有闲心来看旁人的笑话。”
张居正茫然地看着她，正想问什么，突然听到一阵骚乱。“胡大人小心！”
“胡大人这是宿醉没醒吗？”
“快把胡大人扶上车去！”
张居正赶过去一看，只见胡宗宪一脸醉眼朦胧的样子，歪倒在车门口，喃喃道：“我要留在此处，日日听芙清唱曲儿，那里、那里也不去！”
谭纶没好气地站在一旁。胡宗宪昨日中意芙清表现得那么露骨，多半是想着谭纶会顺水推舟地送给他，但谭纶好容易得到这么一个奇才的伶人，心里怕不是有百八十个段子琢磨着调教他唱，哪里舍得就这样送人，于是佯作不知，反正胡宗宪也是只住一夜就走。但没想到胡宗宪脸皮比他想的厚，竟装醉趴在门口不肯走了。众人围着胡宗宪面面相觑，那好事的尚梦便又开口道：“谭府尊啊，昨日那位芙清倌儿着实招人怜爱，不怪胡巡按惦记着，要不……你先请了他出来，陪着胡巡按走一程，侍胡巡按酒醒了再回来？”
赵文华道：“也好，省得耽误了时辰。”
出发的时间是算好的吉时，赵文华这会还是惊弓之鸟，十分的迷信。若真是让芙清陪着胡宗宪上了路，胡宗宪没个一年半载是断然不会“醒”的。谭纶委实舍不得，颇为踌躇，便道：“芙清虽在我家班子里，却非我家奴，当初他来投靠我时，有言在先，去留由他自愿。不如我唤了他出来，让他自己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