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委实忍不住插话道：“难得黄掌印抬举冯保，不过他还年轻，不宜骤加提拔，需再多历练历练。”
尚梦道：“陈掌印不必过于谦逊，冯保见事极明白，我虽然痴长几岁，还常常自愧不如呢。”
冯保心想自己这一路上还与尚梦存心结好，当真是多此一举！他气闷无比，只好紧急寻思着怎样能破坏黄锦的计划。皇帝却哪里会想奴才们这些曲里拐弯的心思，顶多觉得黄锦想从陈洪手里抢人罢了，笑话黄锦道：“岂有你这种人，徒弟是别人家的好，滕祥岂不是要愧煞。”
滕祥作乾清宫总管亦有些年头了，未尝不想去司礼监更进一步，但黄锦对他并不放心，同时又没有其他人适合接替滕祥在皇帝身边服侍，所以迟迟未动。滕祥在一旁听了，也满心不是滋味，心知当初他牵线，从仇鸾那里拿了不少钱，黄锦一直记在心上，这几年对他就有些不够看重。滕祥只好陪笑道：“冯保是奴婢选进宫里来的，那也是奴婢的眼光好。”
皇帝听了哈哈大笑道：“今儿奇了，不光是外臣们，连这殿里的人都一古脑儿说冯保好话，冯保啊，看来朕不给你这个体面是不成了。”
冯保冷汗顺着额角涔涔而下，司礼监是内官中最有权势的衙门，掌有代皇帝朱批的大权，素有“内相”之称，统率锦衣卫和东厂，是所有内官们挤破头都想进的地方。御马监虽然也有“内枢府”之称，也曾经设立过西厂这样令人闻风丧胆的机构，但旋设旋废，比之司礼监总是差了一筹。在皇帝看来，黄锦不举荐自己徒弟，却举荐冯保进司礼监，倒是一片惜才之意，显得十分公允。冯保这时好容易想出一个主意来，俯身拜道：“皇上和掌印公公，诸位前辈对冯保的褒奖栽培，冯保委实当不起。能进司礼监当差，奴婢固然是喜之不胜，但奴婢却另有些傻想头，还盼皇上与掌印公公成全。”
皇帝皱眉道：“你不愿意？”
冯保提心吊胆道：“奴婢这次难得出了一次宫，碰巧儿见识了世面，旁观了谭、戚等诸位将军们用兵，倒觉得骨头都似痒酥酥的。遥想当年靖难之役，永乐皇帝身边诸位前辈冲锋陷阵斩将杀敌的威风，心中十分神往，便盼着能效仿先贤，有去战场建功的机会！”
黄锦笑道：“这有何难，尚梦不也是司礼监任职，却去东南监军？将来若有机会，自不拦着你立功。”
皇帝点头赞许道：“这孩子看着清清秀秀的，没想到还有这等志气，不过如今司礼监缺得力的人，张经的案子牵涉甚广，你刚从杭州回来，帮黄锦处置这一摊事倒是合适。”
冯保和陈洪听着听着，心凉了半截，便知事情再无挽回，只好面上作出笑容来谢恩。皇帝对黄锦道：“你要人，人也派给你了，督促着内阁早日审结张经一案，这次浙江官员有牵连的不少，快点把接任的人选报上来——滕祥，金丹出炉时辰到了没？”
滕祥点头哈腰：“差不多就是这会了，奴婢服侍皇上去看开炉？”
皇帝点头道：“你们各自忙自己差事去吧。”
众人只好参差不齐地谢恩退出，冯保来的时候跟在陈洪身边，这回却只能很不习惯、满心别扭地跟着黄锦走出去。陈洪看着黄锦得意洋洋的样子，一肚子气，在殿口拦了黄锦道：“黄掌印这趟可赚大发了，我调教我小师弟这些年，正等着他有出息了可以代我给皇上效力，我便能逍遥些日子，却教你截了去，你可得怎生赔我一个？”
黄锦皮笑肉不笑道：“在御马监也好，司礼监也罢，都是为皇上效力，陈掌印又何必强分彼此呢？”
尚梦拍了拍冯保的肩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陈掌印当年何尝不想来司礼监？我觉得冯保确实挺机灵的，要不也不会在黄掌印跟前给他说了无数好话。”
冯保刚才恨极了尚梦，这会听他语气，看他神态，内心却从一团气恼化作了憋屈。他这时方看出来，尚梦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觉得自己给他做了一桩大好事，还了他的人情。冯保这口气堵在心眼上，吐不出咽不下，心想难怪黄锦说他是个憨货。陈洪冷笑道：“我这小师弟有时候可能闯祸，你们可得小心了，别让他把瞧到的事儿全抖搂出来，大家都须不好看。”
黄锦佯作听不出，道：“他到了咱们司礼监，我自会看顾着他的，管教他闯不出祸来。”
陈洪这话语含威胁，让黄锦做事不要太过份，被黄锦顶了回来，陈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冯保跟着黄锦、尚梦到了司礼监，黄锦慢条斯礼地坐下，又寻了件不相干的事把尚梦打发开。他从自己桌上拿起一叠奏章，递给冯保道：“你初来，近期的事儿想来还不甚清楚，这些奏章是已经批过的，你拿去先看看，心里有个底……哦，这些还没有抄录存档呢，你不如索性也抄一份，一举两得吧。”
冯保沉默了片刻，起身接过。冯保被引到处最昏暗的值房里，铺纸砚墨，提笔时不由有些好笑。时隔四年，他竟又开始做起了内书房乙字班年假时赚外快的差事。这几本奏章都是不急之务，尤与近期的焦点倭寇一战绝无半点干系。内中有一份吏部奏请调海瑞到江西的还算略引起了冯保的注意，那奏章里写了海瑞重新清丈田亩的事，说到江西卫所之地流失严重，急需此干员前去清查。冯保心想：“如今天下哪一处卫所不是良田尽失？何独江西？”
不过他很快回想起来，张居正似乎提过此人事迹。冯保心中微微一动，有些想写给张居正写封信去说及此事，顺便吐一吐苦水，但想起临别起那番争吵，又觉得心头烦躁，将这念头按捺下来。冯保用了半日功夫，将这十余本奏章抄录完毕。中间却有一位故人，陈增满面春风地进来，直赞冯保的字写得更好了。冯保微笑着与他寒喧了两句，客客气气将他送走。杂役给他收拾出一间偏房，与四五名文书混居一个院子。他的行李是杨金水给他收拾的，这时也被送了过来，宁安和沈贵妃历年来赏他的不少，足有七八个箱笼。屋里摆得拥挤，还有两只搁在了炕上。冯保默默地逐一收拾，直到半夜方才打理停当，也没有人派小监或杂役来帮手。他最终躺在炕上时，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想黄锦便是分派正经差事给他做，他这会也不敢做，恐怕中了他圈套。自己这几年来有师兄照顾一直顺风顺水，如今不过略受冷遇，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练一练忍字功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