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随陈洪行礼,起身道:“不过机缘巧合遇上罢了,那当得起皇上谬赞。”
嘉靖皇帝多问了几句细节,显然皇帝刚才听得高兴,但也知道尚梦有许多事说得十分离谱。冯保斟酌着补充了一些,即入情入理,又不与尚梦所说的出入太大。嘉靖皇帝点头道:“照你说来,张经倒也不是有意纵容倭乱?”
这时殿中一静,黄锦等人目光都投注于冯保身上,冯保咽了咽口水,知道这几日朝中为张经的处置一定吵成了一团乱,这便也是嘉靖皇帝急召他们回京的原因之一了。“以奴婢看来,张经自然并无纵倭之意,但他确实也缺些统筹全局的才能,奴婢对他固有所惜,但也觉得朝廷不宜继续委他总督闽浙的重任。”
皇帝似笑非笑道:“尚梦是跟着赵文华去巡察东南的,他与赵文华口径如一倒是不稀奇,你却与赵文华不相关,他还给你报了功劳,这却是为何?”
冯保心中警铃大作,居上位者,常忌惮下面串通一气来蒙蔽自己,便是嘉靖皇帝一心修道,大部分事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依了自己心愿便行,但也不表示他会乐见下面众口一辞。冯保心知嘉靖皇帝对赵文华大力主张的招抚一事,依然有些不惬意。陈洪也略紧张地看着冯保,很怕冯保被黄锦尚梦他们利用着触怒皇帝。冯保脑子里飞快转着,字斟句酌地道:“赵侍郎给奴婢记功,一来因为奴婢的功劳是实在的,并非冒伪;二来是因为奴婢是内官,奴婢虽然年轻职卑,奴婢师兄却日夕侍奉于皇上身边,他若昧了奴婢的功劳,无法蒙蔽圣听。”
皇帝微微点头,有品级的太监们出去办差,代表着皇帝的颜面,皇帝也不会想看着自己身边人出去被臣子凌辱。“至于奴婢对张经的看法,实在论来,倒也不是全不关赵侍郎的事。”
冯保却又说了这么一句,殿里的人不由都是一愣,陈洪频频瞪着他,恨不得让他赶紧闭嘴。冯保却又悠悠地道:“赵侍郎曾经让奴婢当说客,去张督帅那里说项,奴婢与张督帅有一夕长谈,才有了这些看法。”
这件事除了当时在嘉义的尚梦有所知以外,倒是众人皆不知晓的,不由大感兴趣。纷纷发问。皇帝道:“这是怎么回事?先前他们奏折上倒没提过。”
陈洪疑道:“你和赵文华又没有交情,他怎么挑了你去当说客?”
冯保心想这件事,因为是陪着张居正去的,当时也怕陈洪不喜,并没有写信给陈洪知道,回头倒是需要再弥缝弥缝。冯保道:“沿海作乱匪寇虽多,但许多都是生计无着的沿海良民被倭寇裹胁,无力挣脱。奴婢在杭州给公主造嫁妆时,便结识一名商贾,他亲戚便是这等人,托我代为求恳朝廷能赦其大罪,容他们归老乡梓。当日奴婢听了亦觉其情可悯,只是奴婢在杭州并无监军之权,便去拜见了赵侍郎,代为陈情。赵侍郎虽然亦有甄别其言真伪的用意,却不知张经是何想法,便托奴婢与一名旧识同去拜访张经。”
皇帝皱眉道:“旧识?”
冯保道:“便是从前在内书房教过奴婢的翰林张居正,他这几年回乡养病。”
皇帝闭目寻思了一会,对张居正的名字还依稀有些印象,便道:“朕想起来了,他是徐阶的门生……他是杭州人?”
冯保道:“并不,他是荆州江陵人氏。”
皇帝不满意道:“即是回乡养病,怎的又四处游玩。”
冯保有些无语,倒没想到皇帝对张居正的事这么感兴趣,他只好道:“张居正当初在京里水土不服,喘疾甚重,经太医院院使李时珍诊过,让他回乡将养用药,他这病情若是在南方温暖之地倒是不太发作的。”
皇帝这才点了点头,道:“你继续往下说。”
冯保便将他们当时与陈经的长谈略说了一番,诽议祖制的部分自然是略过了,最后他提到:“我二人提议卫所兵孱弱,整治操练非一时可行,故招募海民成军有种种利处时,张经便说天下强兵多矣,何以非招降纳叛不可?奴婢与张居正游说不通,便也就罢了。不久后却听闻他上书朝廷,招狼兵入浙作战,想来奴婢当时所说的话,让他有了这个想法。奴婢以为,张经去浙闽任职已有一年,当地卫所兵不堪操练,与倭寇屡战屡败,他岂能不知,调狼兵入战一事,他若早早想到,原该在去年岁未之前便能布置停当。去年岁未,倭寇因水向不利,极少上岸侵扰,岂不是布署的大好良机?然而张经拖延至今年四月间,狼兵新入浙地,调动布置皆未灵便,与卫所间亦有磨擦,便骤遇倭寇大举入袭,战果岂能如意?奴婢不过督办织造的内臣,尤能想到的事,张经却迟迟不曾着手,说他‘才阅不足’,当不为过。”
冯保这番话自然也有些不尽不实之处,张经初时不调客兵,亦有部分原因是其间手续繁杂,带来的麻烦也难以收拾。但赵文华有了收编汪直的念头,在张经看来狼兵再如何不堪,也是正经大明子民,远胜过手上沾血的海盗,于是才抛开顾虑,着手这件事。但经过冯保一番娓娓道来,至少这殿里深宫中的主仆们听来信之不疑。皇帝叹了口气道:“朕原想着,张经也是个忠厚老成之人,当不至于此,如今看来,事情坏也坏在太过老成。”
冯保垂头:“这些都是奴婢的一点卑见,大人们的事,全赖皇上圣心独裁。”
这时陈洪松了口气,正要趁机为冯保求恩典,黄锦却先他一步站了出来道:“冯保年纪虽轻,我瞧他见事明白,学问又好,这趟出去立了大功,皇上岂不是应该给他升上一级?”
这话一出口,不但陈洪和冯保,就连皇帝也略诧异,笑道:“冯保是御马监的人,怎的你却跑来给他求恩典了?”
黄锦嬉皮笑脸:“皇上,奴婢年岁有些高了,老眼昏花,做事不如年轻人得力。如今司礼监这些人……譬如尚梦这个憨货,让他做些杂事倒是肯下力气,像冯保这样文章写得出众,说话又极伶俐的却没……”冯保忽然明白过来,与陈洪交换了眼色,陈洪脸色铁青,盯着黄锦不放。黄锦这是知道冯保这趟差回来,压不住他升职,所以突出奇招,要把他调去司礼监!用脚趾头也想得明白,黄锦绝不会真心栽培冯保,闲置不用都是好的,保不定就设法栽赃他些罪名来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