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只好道:“外间不识严阁老苦心,颇多微辞,学生经历当初过议开马市一事,却知严阁老实心为国,只是形势所限,常常不得全功。”
严嵩似乎颇为感触:“叔大还记得那一桩事?”
张居正小声道:“自然是记得,仇鸾此人虽然贪财畏战,但他毕竟在大同数年,开马市的提议还是有所见的,可惜不为时议所容,终至于酿成大祸。”
严嵩似动容:“能得叔大此言,老怀大慰。”
张居正惋叹道:“学生的同年杨继盛,当时便极言反对,直到俺答入侵后,朝廷依然不得不勉强开了马市。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严嵩冷笑:“我道叔大为何返京便来拜老夫,却是为同年请托而来?”
张居正端然道:“严阁老说笑了,学生如今销假谋起复,不来拜访阁老又去寻谁?”
严嵩抬了抬眼皮道:“哦,莫非你不曾去拜见徐华亭?”
张居正道:“华亭是学生座师,理当先行拜访。”
严嵩道:“这么说,你今日是受华亭所托而来?”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道:“学生来拜见严阁老,是应有之义,在座师处听闻一事,更觉应该尽早来报与严阁老知晓,不知严阁老抱恙在身,还请恕学生失礼。”
张居正说完又揖了一揖,严嵩知道他这是提醒自己,今日的拜访是可是严嵩自己邀约的。严嵩微笑道:“且不论你想说什么,老夫先承你的情。”
张居正见严嵩一幅智珠在握的模样,道:“严阁老若是不想听,学生这便告退。”
严嵩失笑道:“胡宗宪这一年来给老夫写的信中,多次提及你见识不凡,又擅权变,想来不会拿些陈辞滥调游说老夫,老夫倒想听上一听。”
张居正道:“学生敢问严阁老,是否认为圣心已定,张经必死无疑?”
严嵩道:“你在内庭消息灵通,这个问题,你难道不应该早有答案?”
张居正便知他指的是冯保,没想到赵、胡连这种事也跟严嵩说了。只是张居正与冯保分别时颇不愉快,这几个月来也没联系,内庭的消息是没有的,但皇帝的决心,他昨天从徐阶那里也了解了七七八八,张居正硬着头皮道:“皇上虽然不喜张经两年多来无力平定东南,但更不愿承认朝廷难以对付倭寇,这番心情,与当年皇上不乐意开马市一般无二。”
严嵩目光一凝,再无半点老态,厉声道:“你非议皇上,好大胆子!”
张居正毫不回避他的目光,朗声对答:“严阁老若不能揣摩圣心同时又能治政安民,岂能稳居首辅之位十数年?”
张居正这句十分辛辣,又隐约有些吹捧,天下人都骂严嵩逢迎圣意,却只有少数人才明白,天下太太平平进贡纳粮,也是令圣心舒爽的一大要义。皇帝虽然喜欢修道寻仙,但那是他厌倦了料理朝政的琐碎烦扰,并不是他真的放任臣子们祸乱他的江山。这位皇帝心机颇深,又好猜忌,并不是好糊弄的主。所以揣摩透了圣心,就必然要想法令天下至少看起来太平无事,否则皇帝要大臣有什么用处!严嵩知道张居正这句是大实话,皇帝确实不乐意臣子说到与外敌议和,有时候迫于形势不得不依从,心里也会有个疙瘩。他也明白,皇帝就算斩了张经,也不代表就能让胡宗宪放手去招降汪直。张居正将自己对徐阶剖析过的那番道理又说了一遍,朗声道:“经学生劝解,学生的老师颇有意动,老师与张经有旧谊,却并不会为私谊而废国事。只是学生却担心一桩事,斩了张经,于严阁老有妨害。”
张居正顿了一顿,看严嵩面色,严嵩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张居正接着道:“世人皆知赵侍郎拜在严阁老门下为义子,若是张经、李天宠等因赵侍郎之参而被斩首,世人并不知严阁老是为平倭大局,也不知是皇上的决断。怕是又要传出些言语,说严阁老党同伐异,残害忠良。”
严嵩微笑道:“这话在天下纷扰传了十数年,老夫有何可惧。”
张居正正色道:“积毁销骨,岂能无害?严阁老就算再得皇上倚重,皇上听多了传言,也不免要生出疑心,严阁老年事已高,岂能不为身后之事着想?”
“身后之事”这四个字,一下子戳痛了严嵩,他近来身体每况愈下,精力不济,如果不是严世蕃辅佐,许多事都难以周全。深夜难眠之际,这辈子的冤家对头都似乎在夜色中呼喝咧齿,就等着他衰老难起的一日扑上来噬尽血肉。但他更知道,在风光了数十载后,只要稍一示弱,那些人更不会感激他,只会群拥而上,不咬死他誓不罢休。严嵩整了整神色,傲然道:“老夫侍君理政,问心无愧,身后之事,自有千秋评说。”
张居正方才看着严嵩神色,觉得他似有意动,没料到他虎老雄心犹在,并不肯如张居正所愿。张居正只好打算硬着头皮说出赵文华挪用工部专款一事,但这样会影响到戚继光的新军,后果十分难料,对他来说,任务便算失败了一小半。严嵩却又露出十分和蔼的笑容道:“只不过,叔大肯来跟老夫说这一番话,老夫十分领情。叔大这一年在杭州,也立了许多功劳,老夫还不曾好生奖赏你。”
张居正一愣道:“赵胡两位大夫赠了学生许多银物,学生此许微功,实不敢当。”
严嵩道:“老夫知道你想为杨继盛说项,看在你的情面上,老夫也无意追究他的诸多诽谤之辞。只不过老夫对他那些胡言乱语本是一笑了之,却是皇上盛怒将他拿下诏狱,你们若是能游说得皇上赦免他,那便与老夫无关。”
张居正也知道要救出杨继盛来,必得说动皇帝,并不是严嵩能全然左右的,只是严嵩如果想破坏这件事,却极是容易。严嵩能有这番表态,知道已是极难得了,他松了一口气。严嵩微笑道:“你销假复职的事,怕是还要缓两个月,等九月间庶吉士散馆结业,与他们一并办了吧。”
张居正再三拜谢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