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想起顾氏,心中一痛,拍了下敬修脑门道:“你在母腹之中,苏老丈便救过你了,还不快行大礼?”
敬修端端正正行过大礼,侍立在张居正身畔。苏福扶起敬修,想起当初张居正身边的那个美貌少妇,也不由叹息。游七端了茶上来,张居正问起他这次上京事宜。苏福道:“本是想来询问小公子近况的,不过说来也巧,方才我进胡同里的时候,倒看到他了——”张居正一口茶口喷了出来,骇然问道:“你方才见到冯保了?”
敬修眼神一亮,揪着苏福蹦跳起来:“冯叔叔来了!我要找冯叔叔玩!”
张居正呵斥两声,让他安静下来。敬修十分委屈,嘟着嘴小声抱怨。苏福方才见着冯保,本来也没有过于吃惊。想来他们师生感情甚好,冯保在张宅附近置产,比邻而居以图常相往来,也是极平常的事。但张居正如此惊异,却显然是毫不知情,倒透出几分诡异来。苏福这时才想到,莫非方才冯保出门时鬼鬼祟祟,竟是为了不让张居正知道吗?游七恍然道:“竟然是冯公公!我是说呢,对面宅中据说是住了位公公,却始终不见主人,去跟门子打听,人家也不肯说——”张居正瞪了他一眼,游七方觉得自己话多,讷讷地住了声。张居正将敬修推给他道:“带他睡觉去。”
敬修老大不情愿赖着:“我今天的书还没背完呢,不睡嘛。”
游七百般哄着,方将他带走了。张居正歉然道:“我前些日子得罪了他,他大概气没消,不肯见我。”
皇帝让陆炳提审杨继盛一事这两日已传开,徐阶探听到皇帝的意思,自然转告给了为此事一直奔走的诸位门生。虽然杨继盛断然拒绝,但上书得罪皇帝的臣子,势必要将姿态做足,将来便是被判个罢职杖责,也可以一举成为朝野名人,清流忠良,起复只是早晚间事。所以众人也并没很放在心上,打算等火候差不多了,再进诏狱好好劝他一番,斟酌下这请罪奏章要如何写罢了。冯保帮了这个大忙,张居正自然是写了心诚辞切的一封长信给冯保,表过谢意后,更是赔了若干不是。冯保却只回了简简单单几句话,“从前仰赖君恩甚多,聊以为报而己,何需言谢?”
依然不肯出来相见。张居正这几日正为此事揪心,觉得冯保似有绝交之意。他颇有些不服气,觉得自己劝冯保不要与那万松烟往来,并无错处,怎么就惹得冯保恼恨至此,莫非冯保与他的情谊,竟能胜过他们师生这些年的恩义?这时骤然听到苏福说冯保在自家对面置宅,一瞬间如大夏日里吃了口冰西瓜,从喉头凉爽到肺腑,脸上情不自禁地泛起笑意。他想着冯保只是面子上抹不开罢了,回头总归能歪缠到他合好的。苏福一时摸着不着头脑,也猜不出这师生二人为何生气,但却隐约觉得自己漏了冯保的底,有点失悔。张居正却笑语盈盈,跟他说起冯保如今在宫里的情形,苏福听说冯保被调去司礼监闲置,不由翻起黄锦和严世蕃当日陷害夏言的旧恨来,斥骂了一番。他说起自己这次回京的任务,将方才那点失悔尽数在了脑后。张居正听了宣大战事后思索道:“白莲教出事到现在也有些日子了,严世蕃必然得了消息做过善后之事。万福祥搜到的证据,可与严家有直接关系?”
苏福道:“这倒是没有,只不过万福祥每月都有许多银票开给了京中一家叫作隆昌会的商号,老儿这次上京来,也是要探一探这家商会的底。”
张居正若有所悟道:“这家商会在京中声势不小,或许真与严家有关,只不过严氏父子圣眷正隆,想靠这个扳倒他们却是为难。”
苏福道:“杨督帅也是这样说,只是想让他多些忌惮罢了。”
张居正道:“这倒也是,你一切小心为上。”
两人畅叙了一会,张居正要留苏福住下,苏福见张宅如今人多,又不想意外撞上冯保,于是坚辞而出。苏福去驿馆寻到邹应龙处借住,次日邹应龙起了个大早,到崇文门外将杨博奏章递入。门子见是宣大总督的幕客,不敢怠慢,道:“请邹先生稍坐,今日阁中是徐阁老当值,一会兴许会请您入内叙谈。”
果然不过多时有徐阶的长随过来,将他带入文渊阁。邹应龙这是头一回进文渊阁,不免好奇,虽不好意思停驻细看,也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一番。文渊阁起先只是给皇上草诏的翰林值守之地,并不像如今这样成为大明实际的政务中枢。侍从抱着的成摞文书册子来来往往,将走道与房舍显得十分拥挤狭小。最内面一间看起来稍为宽敞清静,邹应龙便猜测是首辅严嵩所用,只是门扇紧闭。徐阶的长随见他目光所向,微笑道:“那是严阁老的值房,今日他在西苑皇上身边当值,我家阁老在右手边,请。”
邹应龙被他看出心思,微窘,赶紧跟着进了徐阶值房。徐阶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奏章,见他进来畅笑道:“……如此看来今年秋冬西边无事了,你们这番辛苦了。”
邹应龙给徐阶行礼,徐阶起身将他扶起,满面笑容,唤人上茶。“这几日闻说俺答又犯宣府,满朝上下忧心不已,皇上垂顾数次,虽说前日己得了捷报,但毕竟要看到杨蒲州这封奏章才足以安心啊!”
徐阶气度澹然,言语亲切,邹应龙只相处片刻便甚有好感,赶紧道:“皇上、大人们受惊了!今年得讯早,杨督帅早早布置妥当,俺答损兵折将,并不曾让他占到半点便宜。”
徐阶一面看杨博奏章一边询问他许多细节,邹应龙一一答复,说得兴起,没忍住比划道:“依学生看,趁着土默特部分兵突进的机会,诱敌深处,不无可能打个漂亮的大胜。”
徐阶微笑道:“你这少年人好大喜功,杨大人身负安边重责,岂能如你一般。眼下已是极好的成绩了,两镇军民功不可没,朝廷当会着重嘉奖。”
杨博如今在宣大治军,多靠奖饷激励士气,邹应龙本有些忧虑斩首不多,恐怕朝廷不认其功,听到徐阶这句话,顿时放下心来,喜滋滋揖道:“学生代两镇军民谢过徐阁老!”
徐阶久历宦海,见多了唯唯诺诺之辈,这会见着邹应龙一付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不由觉得耳目一新,心想这年轻人倒似个可造之材,不由起了招揽之心,询问起邹应龙本人情形。得知他是来应明岁春闺的,让他可将课本送去徐府给自己评阅一二。邹应龙顺竿爬地问:“不知明岁的主考官大概会是哪位大人?”
徐阶失笑道:“会试题目,万变不离其中,你若是把《四书》扎实读透了,何需打听考官喜好?”
这青年举子与他晤谈不过数刻,便敢开口直问,半点不掩饰志在必得之心。徐阶对明岁会试主考的差事本来可有可无,这一刻倒多了些争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