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不由想了想赵文华和胡宗宪历年送上门的孝敬，一时踌躇起来。此时家人带着严夫人赶来，严世蕃的妻妾儿女也跟来了一群，围在严嵩榻前嘘寒问暖。严夫人最溺爱严世蕃，也不得不责备他几句：“你明知你爹现在身子虚弱，就不能在他面前恭顺些？到底为了什么事将他气成这样！”
严世蕃冷笑道：“他看了我就烦，我这就走，不等他醒来又嫌弃我碍眼！”
他指了指妻妾儿女道：“你们好生伺候老大人。”
严世蕃说完扬长即走，丝毫不顾严夫人焦急召唤。他气冲冲招了些幕客帮闲，寻了家酒楼狂饮滥赌。他多年来不曾如此气恼过，邹应龙一个小小举子，竟敢上门来威胁他！而那张居正更为可恨，竟能屡屡说动严嵩！便是杨博请功这件事确实卡不住，也得寻思个主意，出了口恶气才是。“张居正上次是为了杨继盛说项倒也罢了，他与那杨博无亲无故，竟也来硬插一手！杨继盛……嗯，陆炳态度暖昧，着实令人不爽，倒不如试他一试，若是此人从此离心背德，也好早有个防范！”
想明白后，严世蕃自灌一杯，喃喃自语道：“好你个张居正，我倒要让你知道什么是得不偿失！”
“张居正？此人如何得罪了严侍郎？”
席间有人插言。严世蕃斜睨过去，见是一名身着青袍的年轻内官，倒是有些眼熟，却一时叫不上名字，看着自己的目光甚是热切，似乎与张居正有什么宿怨。幕客们见严世蕃似是不认得这位，赶紧介绍道：“这位是新至东厂做档头的陈兄弟。”
严世蕃恍然道：“原是滕总管的徒弟，我吃多了酒迷糊了，我再……自罚一杯。”
陈增笑盈盈执杯过来，与严世蕃对饮了一杯道：“在下依稀记得，三十一年时，严阁老曾点选张居正入翰林为编修，他却称病回乡，如今也还没能起复吧？”
严世蕃狐疑问道：“你怎么对他的事这般熟悉？”
陈增道：“在下不才，倒也进内书堂读过几日书，那时张居正被分派来教咱们，便也算有段师生之谊。”
他话是这么说，但眉宇间殊无敬意，可见对他来说不是什么愉快的往事。马广进司礼监后，颇受黄锦宠顾，对陈增也不免有些颐指气使。马广受不得这份憋屈，自请外出，黄锦也早就觉得他不适合在司礼监做事，便派了他去东厂。陈增失望之余，觉师门长辈偏心，还需自己多方钻营方有出路，便与严世蕃的幕客们混熟。他没能在内书堂读下去，虽然主要还是自己不好学的缘故，但思前想后，却恨了冯保，顺便捎带上了张居正。严世蕃笑道：“你这位老师如今还赋闲在家，却十分好管闲事呢。”
“他倒是颇有些惑人之能，只是如今他复职的命脉还拿捏在严阁老手上呢，当真不知死活，便敢来得罪您，您岂不是只需要——”陈增举手作了个掐灭的举动，“不让他回翰林院，他还能扑腾出什么浪花来？”
严世蕃摇了摇头道：“你当我不想？只是我家老大人如今不知怎的被他糊弄得迷了心窍——”严世蕃说着说着骤然冒出一个点子来，不由一阵激动，连酒意都醒了一半。他定了定神，十分亲热地搂着陈增道：“陈档头说的好！往日竟不曾与你好生亲近过，是我走了眼，来来，再干一杯！”
众人轰然应诺，给他二人满上酒。严世蕃次日再次请了陆炳在德昌楼相见，陆炳勉强应邀而来。酒过三巡，严世蕃道：“可恨杨博翻脸不认，今岁德昌楼的分红怕是不足往岁半数，我手头的股份，有一半是代文明兄拿着的，着实有愧啊。”
陆炳忙道：“为兄并不曾在德昌会投钱，往日里贤弟入息丰厚的时候给兄弟们分些，为兄却之不恭收下也罢了。现在贤弟手头紧了，那自然不必再给。”
严世蕃嘿嘿笑道：“文明兄这是在撇清？你在德昌会拿了六年的分红，如今想全不认怕也是有些难吧？”
陆炳紧紧抿了下嘴唇道：“贤弟有什么事想说便直说吧。”
他也知道杨博抄了北古口白莲教总舵的事，想着杨博手上可能拿到些证据，便以为严世蕃是想要他去将这些证据讨来销毁掉。这件事不必严世蕃说，他也势必是要做的，当真细查起来，他自己也脱不了身。严世蕃击掌道：“好！不愧是多年兄弟，自当坦诚相待。小弟有一事想求文明兄，那杨继盛，我万万容不得他继续活着，还请文明兄使些手段，让他在狱中病故便是。”
陆炳有些意外，犹豫着道：“可是他反正也不肯悔罪，无非是大辟之时一并处斩便是——”严世蕃打断他道：“正是如此，所以早一步送他归天又如何呢？还省得他欺名盗世，诋毁朝廷。”
陆炳又道：“不知此事贤弟有没有与严阁老说——”严世蕃再次打断他道：“家父近来多病体衰，这些劳神费心的事，自然得我来代劳了。”
陆炳凝视他一会，便明白这会自己已无可推拖，若是不答应，势必要实在地得罪严世蕃，形同决裂。虽然严世蕃与他之间利益纠葛太深，彼此互有忌惮，一时不至于闹到撕破脸皮。但如今严世蕃在六部亲信众多，在内阁又牢牢地掌着票拟大权，以后有心和自己做对的话，自己的日子必然不好过了。虽说皇帝对自己素有情面，但他心知自己所获宠信是及不上黄锦的，而让黄锦在自己和严世蕃之间选一个，黄锦铁定会选严世蕃。陆炳心里一时委决难下，正欲寻个托辞先拖延些时日，严世蕃却抽了一条帕子来，递给陆炳，叹了口气。“哎，倒没想到竟是如此难为文明兄，瞧你这额角都泌出汗来了。”
陆炳一惊摸了摸自己额角，手心干爽，并无汗迹。严世蕃冷笑连连。陆炳知道这数刻犹豫，已足以告诉严世蕃自己的真实心境，他顿时知道托辞也无益，只强笑道：“东楼贤弟说笑了，此事关系甚大，当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