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等裕王妃产下皇孙后,咱们的事儿就能分去一半,皇上已经指定了宝禅寺胡同的宅子修缮了作裕王府用,眼下让咱们司礼监派一人过去监修。你们谁想办这个差事呀?”
黄锦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冯保,冯保却知自己是绝无可能被派到差事的,不为所动。尚梦等资历较老的太监都对这个差事很感兴趣,撇去讨好裕王这一层,这种大兴土木的差事,过手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主事人手里多少能落到些。黄锦却没有立即决定,只说让想办这差事的写了自荐书送来给他瞧瞧,过几日再定。这分明便是等着看他们谁“孝敬”得多了。依冯保看,司礼监的这几个秉笔、随堂们过往监工中手脚都不怎么干净,但自己总之争不到,也无法可想,索性便不去想了。他这一日照例练字喝茶,看了几十页书,到了下午日头偏西,便头一个关了值房,悠闲自得地回去自己住处。还没进院子,远远地就见着一个人走过来,他不由笑了,扬声道:“周海?”
周海一溜小跑过来给冯保见礼,左手里拎着个烫金的檀木匣子,右手里提着个小坛子。他举了举坛子道:“前日重阳节上得了坛好菊花酒,给冯哥顺路捎来尝尝。”
周海如今在内官监打杂,往各处宫室分发东西的时候多了,但凡有到司礼监左近的,他都会拐弯来寻冯保玩耍一会。冯保人闲无事,免不了习惯性地考较周海读书习字。周海每回都抱头鼠窜地逃回去,赌咒发誓说再也不来了,但隔不上三五日便又照样摸过来。冯保知道他这是怕自己被闲置着难受,也很领他这份情。冯保接过酒来问道:“你又瞎跑……今日是去哪里办差?”
周海晃了晃左手的檀木匣道:“南边新贡来一批上好的银丝燕窝,皇上让咱们给归德殿和畅春阁两处各分发一些。”
畅春阁便是景王所居之处,周海从内官监出来,先去归德殿,经过冯保这处小院,再去畅春阁,倒确实是顺路。冯保道:“这会离宫门下钥还早,若是李监丞那里没有旁的事吩咐你,你陪我喝上两盅再走?”
周海这个时辰过来,就是打的这样的主意,自然喜笑颜开。这会同院子住的太监们都还没回来,院子里尚还清静,冯保便搬了两把椅子一张小几出来,又端了些干果肉脯摆在几上。周海开了那坛酒,一股子清香扑香而来,入口清冽,菊香浓郁,果然不凡。冯保随口考问了周海几首秋游诗句,周海竟然还都答了上来,冯保很是高兴,着实夸了他两句。周海摇头晃脑道:“我素来跟冯哥性子相投,学诗词音韵是一学就通的——只是那些经史子集十分无趣,才学不进去的。”
冯保想着自己也不知给他补习了多少次才让他将格律音韵记熟,笑骂道:“你这才吃了两盅,就敢胡吹牛皮,快滚蛋吧,还得去畅春阁呢,仔细别在景王那里失礼。”
周海又赶紧喝了一盅,才笑嘻嘻地行过礼走了。这时已陆续有太监们下值回来,冯保招呼他们共饮了几杯。虽说都知道冯保如今不得重用,但毕竟他们的品级都比冯保低,敬他是前辈,也都相处得还算客气。这些人道过谢,各自也从屋里拿了些吃食来共饮。待到月上梢头,一坛酒已然喝了个精光,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帮冯保将椅子茶几搬进屋,就各自告乏回屋去了。冯保正要关门洗漱,却从门缝里见一人穿过庭院慌慌张张跑过来,他凝视一看似是周海,不由眉心一皱。冯保打开门扇,周海快步跑了进来。冯保看了眼院中并无他人,随手将房门紧紧关上。他在灯下细看周海,只见他脸色苍白似有些六神无主。他与周海一同进宫,相处多年,知道他胆大心细,并不是会被轻易惊吓到的人。他拉着周海到内室坐下,倒了杯热茶给他道:“不慌,先喝口茶细细说。”
周海连喝了两口茶缓过劲来,有些羞愧道:“我,我不该跑冯哥这里来的,但方才一时心慌意乱不知不觉就……”冯保道:“你遇到难事,不找我找谁?”
周海虽然拜在李芳门下,又有小白那些师兄弟,但冯保才是从他踏进宫门进,就帮他教他的那个人,周海方才心神激荡之下,头一个想法就是来寻冯保,竟是拔腿就跑了过来。周海听冯保这样说,呜咽了两声,抹掉眼泪道:“我方才去了畅春阁,宫女带我去王妃的内厅领赏。我到厅门口时,王妃似乎在内面和景王说话,景王仿佛喝醉了在吵闹。宫女就让我在一旁稍等会。我,我不该贪图赏钱,若是早走了便没这桩事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冯保耐心听着,并不催促。景王因为醉酒发疯,惊吓到了怀妊的胡宫人,王妃不免数落了他几句,景王不甚清醒,大吵大闹,说皇上将裕王搬出宫去,便是属意他为储君了,王妃若是不好好伺候他,待他登基之日,便撵出宫去,另选淑美之女为后。王妃气不过,越发数落他说话没个轻重,又说他异想天开。景王不服,说这消息是严世蕃传给他听的,岂能有假!内厅外面伺候的宫女太监惊惶地瞥了周海一眼,周海这时方觉自己听到不该听的话,心中忐忑,便说不用打赏了抬腿要走。却让宫女们强留了下来,待王妃将景王服待睡下,强笑着出来接见周海,赏了他足足五十两银子。周海装得欢喜无限,又扮傻充愣,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也没听见,景王妃才放了他出来。冯保心想:“没成想昨日猜的半点没错,而今日便被周海撞上。景王昨夜与严世蕃喝了酒回去,总不能一直睡到现在还没醒,多半今日又喝了许多。还没影子的事就能忘形成这样,可见难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