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又深深拱手道:“惭愧。汪船主盼着朝廷早下谕旨,亦好名正言顺打出朝廷旗号来敉平沿海倭乱。”
张居正心中了然,汪直这两年配合胡宗宪谭纶,从海面截杀了数股倭,扫平了沿海多处倭寇盘踞的岛屿。虽然所获皆胜,但与倭国大名们的关系也败坏下来,部属中亦有离心之势,如今亦是两难。若是朝廷不许招安,他将面临手下海盗分崩离析,被倭国从老巢五峰岛上驱逐之势。汪直便着急了,所以派了两路人马分头上京,严世蕃那边再加重贿;又怕徐阶一派在朝中阻挠,故此逼着徐俊上京来找徐阶这边的门路。这时见着他们叔侄二人一个慈爱痛心,一个悔不当初,两方情真意切,张居正也不由应景地抹了两滴眼泪。但脑子里不期然浮起那年经过徐爵家村庄的情形来,却不知徐俊家的孤儿寡母,是不是也是那般情形下被逼得出海谋生。“此前四弟亦来信说过此事,张经一案,虽然委实有冤屈之情,但他治倭无能,老夫为大局着想,也只好任由他被屈斩。此事叔大尽知的。”
徐阶说完,向着张居正颔首。张居正忙道:“确是如此,老师向来从国事上着想,决不会因党争而坏大事。”
他心中补了一句,倒不是徐阶不想争,而是争也很难争得过严嵩,这才是徐阶顺水推舟的主要原因。徐俊纳闷道:“如此说来,还当真是皇上迟迟不批?莫非是内庭……”徐阶摇头道:“主要还是皇上自己心思不定,近臣们不敢劝的太勤,只好慢慢儿和皇上使那水磨的功夫。”
徐俊叹气道:“可是海上形势不等人啊,若是再这样拖上一两年,我怕汪船主要被群倭反噬。”
张居正道:“胡督帅还在江浙坐镇,应是无碍吧?”
徐俊道:“胡督帅虽然对汪船主颇多照抚,然而朝廷并无大海船,又如何能参与海上战事?朝廷一朝无明旨,我等亦不能将主港移来沿海,一旦与倭人翻脸,则倾刻间便是灭顶之灾。”
他愁容满面,哪里有半点“被迫委身匪巢”的模样?徐阶问张居正道:“你在内庭里面,可有些消息?”
张居正道:“据学生得来的消息,黄锦陈洪都不曾出言反对过。”
徐阶叹气道:“如今看来,怕是严世蕃那里有些不妥了。”
徐俊踌躇片刻道:“胡督帅命我带一封书信来,想求张先生呈送于工部严侍郎,不知……张先生意下如何?”
徐俊递出来的这封信,竟是没有滴蜡封口的,张居正不由一愣。徐俊道:“胡督帅有言,他离京日久,不知严侍郎如今是何心思,这封信你先看一看,若是有所不妥,可以改了以后再呈上。这信封里有他小章一枚,你修好之后,再封蜡不迟。张居正接过来时不由苦笑,胡宗宪交付的这个责任,委实过于重大了。这两年中,起先胡宗宪与他书信往来甚是频繁。胡宗宪也为他复职的事向严嵩游说过多次,却无成效,大概有些愧对于他,后来便慢慢少了。他让徐俊带这封信来,似有让张居正去严世蕃跟前示好的意思。但他此前也以为朝中阻力主要来自徐阶,张居正若是带着徐阶认可的消息来,足见得他在严、徐之间作说客的身份十分重要。只是没想到,如今看来,反而是严世蕃的态度更为暖昧。张居正若是执信去严世蕃面前游说,只怕会更惹严世蕃厌憎。张居正慨然道:“我开罪严世蕃也不差这一桩事,胡公有托,我自然尽力而为。”
他一面说一面想着,严世蕃的态度如此奇怪,总要有个缘故,若是不知症结所在便上门去劝,只怕徒劳而返。幸喜徐罗二人今日去见他,总该有些收获才是。徐罗二人回去冯宅,将今日见严世蕃的经过跟冯保略说了一遍,徐爵皱眉道:“严侍郎这是个什么意思?”
冯保寻思一会,道:“严世蕃若真怕沾这个手,早在两年前赵文华提出来的时候便回绝了。他如今便是想后悔也有些晚吧。”
徐爵摇头道:“我也想不太明白,听他那意思,倒好似胡督帅哪里开罪了他,他要借故拿捏一二呢。”
冯保眉心一耸,脑子里隐约想起一桩事来。他叫了些酒菜来让徐罗二人用过,安顿他们在厢房休息,自己却去了对面张宅。张居正回家时已是入夜,只见冯保坐在他书房中,掌灯翻看他昨日写的诗词,嘴角含笑。张居正有一丝尴尬,他近来闲居无聊,难免有些郁郁之气,虽然诗才不甚佳,也搜肠刮肚地拼凑了几首出来。张居正狼狈地上前将诗集盖上,板起脸来道:“你怎么还没回宫?司礼监那里请假请得多了,没准又要被黄锦拿个错处。”
“无妨,我如今兼着裕王府监修的差事,随便扯一桩事便好。左右我但凡说什么裕王也不会来拆我的台,工地上面,徐杲也会替我遮掩。”
冯保虽回了两句,却并没有被张居正带走话题,依然抓着诗集不放道,“当年是谁说诗词皆谪客不得志的牢骚之作来着?如今却是自己也落入这个俗套里来?”
张居正气道:“当初你听我讲诗,听得战战兢兢热泪盈眶,如今却拿来取笑你老师了!好端端一个纯良少年,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冯保大笑,片刻后不无感慨道:“是啊,一转眼,可都快有十年了。”
想想十年前刚中进士那会的意气风发,张居正难免有一丝惆怅之意。他用力甩了下头,将这些毫无益处的伤春悲秋抛开,想起正事来,问道:“对了,今天徐罗两人去见严世蕃,情况如何?”
冯保道:“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冯保将他们拜见严世蕃的情况说了一遍,道:“你看严世蕃这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看着他的神情,觉得他虽然在问,其实却似已有主意。张居正一面寻思一面道:“老师今日唤我在绮风馆小酌,却有徐俊在座。”
冯保挑了挑眉头:“汪直还派了徐俊去游说你老师?”
张居正点头道:“老师对此事虽然表面上不以为意,其实是乐见其成的。老师乡梓在松江,历来为倭寇所苦,亲族多有倚海为生的,也苦盼海禁上有所松动。徐俊还带了一封胡宗宪的书信,让我转交给严世蕃。”
张居正拿出那封没有封口的书信来,道:“你来帮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