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随着骆思恭走入一处僻静的厅堂,陆炳端坐正中。初秋时节,他已裹了一件厚厚的皮裘。张居正见到他一愣,虽然他与陆炳并无往来,但过去也在严嵩等人府邸中打过照面,记忆中犹是一位英悍的将帅,如今却消瘦苍白,竟有些弱不禁风。张居正上前见礼,陆炳谦然还礼,令人奉茶,摒退杂人后,陆炳让骆思恭去厅外看守,开口便是一句颇有些惊心的话:“昨日,你老师的新进门人邹应龙来看过王忬。”
张居正默然,邹应龙曾是杨博的幕僚,想来也与王忬相熟。为了去岁防秋请功一事,他京中奔波甚久。游说王忬爽快认罪,不要连累到杨博,他自然是不二人选。张居正相信徐阶完全不需要将事情说透,只要稍微提点内情,就足以让邹应龙着急自发地来劝说王忬。而王忬再如何狂傲,他能将官做到这个份上,也必定是个聪明剔透的。徐阶的门人前来劝他,徐阶的意图自然尽在不言之中,他今日见着自己最有出息的儿子,家族后人的前途也要在心头细想一番。张居正不由想到杨继盛就义之前,黄锦派陈增前来激他,令他断然拒绝上书悔罪一事,手段当真是殊途同归。“想来王忬这番难逃活命。”
陆炳语气平静地道,“将王忬擅自出击这件事捅给严世蕃的,是刘守有手下的一个百户。”
张居正吸了口凉气,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陆炳却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他泄密,那位常在你府上出入的蝠侠瞧着有些危险,我提点了刘守有将那百户设法处置掉,以免酿成大祸。”
与陆炳晤谈以来,张居正总算找到了一句话可说,他拱了拱手道:“在下代苏老丈敬谢都督。”
陆炳不以为意道:“锦衣卫往漠北、白莲教里派驻的密谍,再无人能做到他那般高的位置上,将来若想在西边彻底打开局面,只怕还要着落在他身上,我自然得维护一二。说起来,如今西北边事败坏至此,或多或少也是我犯下的孽因,我活着的时候怕是不能见漠北平定了,怕盼着死后终能见边疆安宁,便也有颜去见列祖列宗。”
张居正迟疑问道:“都督春秋正盛,何出此言?若是有贵恙在身,还需好生延医调养一番。”
陆炳苦笑,指了指心口道:“疾从此出,便是李时珍住在我府上,也是无用的。”
张居正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都督这是……内心有愧?”
陆炳喟叹道:“我也扪心自问过,只是当时形势下,似也无更好的出路,只好说是天意罢了。”
张居正嘲讽道:“都督即归于天意,又何必耿耿于怀?”
陆炳摇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岂有即受天意,便匍匐不动,任受宰割的?张学士,也绝非这样的人吧?”
他这一句反问倒真是让张居正无话可说,张居正道:“都督今日召我,所为何来?”
陆炳道:“一来是通过你告知蝠侠,内患已除,免他惊忧;二来让你去跟你座师说,我大概活不过明岁了,锦衣卫提督的职位,我希望能由成国公接任。”
张居正愕然道:“这个话,你为何不去与成国公说?”
陆炳道:“我与成国公素来不睦。严世蕃如今与我迹近绝交,我死之后,他若要在锦衣卫里面扶植一人顶替,他所选的人中,论圣眷资历,并无盖过成国公的,只要成国公肯去与严氏示好,此事必成。但如果我属意成国公,严世蕃却必定要扰乱。”
张居正喃喃道:“成国公当如何与严氏交好?”
陆炳微笑道:“联姻是个好法子。”
张居正脊背一凉,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着实还是太轻视这位锦衣卫提督的能耐了。这时骆思恭在门外禀道:“王郎中已然辞出了。”
陆炳端了茶盏道:“事已说毕,王元美那里,你只怕还要好生安抚他。”
张居正跟着骆思恭回去诏狱门口,接到王世贞,他满面泪痕,显然是刚大哭了一场,步态踉跄,需王安搀着出来。张居正心目中那个少年跳脱的王世贞,已是一去不返了。张居正与他同坐车中,王安驾车而行,这些日子以来,王家上下打点,差不多倾家荡产,如今仆从遣去不少,王安本来只是管家,如今也兼作了车夫。王安赶车不是十分熟练,车辆颠簸得厉害,与王世贞的啜泣声一起,震得张居正心口发痛。王世贞哽咽道:“父亲说,为了大局着想,不能让严世蕃将事情攀扯到杨督帅身上。”
张居正小声道:“多花些银子收买内侍,未尝不能给伯父挣得一线生机。”
王世贞怅怅道:“父亲说了,不要为此无益之事,多留些资产回乡守孝,等待苍天开眼之时。”
他茫然地转头看向张居正:“这个苍天,当真有眼吗?”
王世贞是儒家门生,素来敬鬼神而远之,现在他问出来这一句来,充满了不自信。张居正心想,苍天大约是指望不上了,但我会带来转机的,他肃然道:“自然有。”
王世贞难以释怀:“便是真有转机到来之时,我也不想按父亲的心愿那样回到朝中做官,挣个光宗耀祖的前程了,我想像你一样,回去乡间读书逍遥,再不问朝事。我见够了这朝堂上诸公的嘴脸,再也不想踏进京城一步。叔大,你当年回乡养病何其洒脱,如今却又何苦回来这里奔波愁苦?”
张居正道:“若是我们都走了,要把朝堂交给谁呢?总要有人留下来做些事吧。”
王世贞摇头道:“如今不与严氏同流合污,怕是不会给你做事的机会。”
他这是随口一句,却说中了张居正近来所做之事,张居正也只能苦笑着在内心道:“那便合流吧。”
王忬坦然服罪,三法司的审理便只是匆匆过了一堂,便将案子审结。王家上上下下撒掉的那些银钱,送出去的古董珠宝到底也起了些用处。再加上严嵩确实没有干涉给王忬定罪的案子,最终三法司联署的奏章上定的刑是“斩监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