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八年的七月,裕王终于如愿以偿地带着自己的妻妾儿子属吏奴婢搬入了裕王府。自夏言府改造而来的裕王府并不大,房舍面积甚至还不如半条街外的宁安公主府。但对于在归德殿住得忍无可忍的裕王而言,已经十分欣慰了。至少可以将妻妾们分别安顿到不同的院落里面,省得自己成天听她们的酸话争吵。更紧要的是,关上府门,这里便是他最大,再也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地怕行差蹈错了什么,要被司礼监报去给皇帝知道。裕王在主持修复的工部官员和大匠徐杲的引导下游览了一番,一路上笑容就没停过,他此前只在图纸上看过王府,这回亲眼见到只觉得处处熨贴。前头正堂他只是草草扫了一眼,吩咐了王妃带着姬妾们去后宅各自收拾自己的院子,自己带着其余随从掉头就去了花园里面。一进花园,他便看到了那湖心改造过的亭子。亭子建在缕空的石基上,石基内水汽泌人清幽舒适,倒映在水中,孔窍随波幻动,另有一番洞天。裕王兴冲冲大步走到亭前叫绝,道:“原来本王只道这亭子与假山遮挡,想要拆了去,冯保回来跟我说另有改建之术,必定令我称心,冯保果然说到做到。”
他想到冯保不能随自己同来,不由叹了口气。高拱看着这亭子摇头,道:“这等奇巧之物,也只有宫里的太监们想得出来,专务奢靡奇巧,引着主上嬉戏寻乐,不务正业。”
他这么一说,裕王自然有些扫兴,跟在后面的李芳也尴尬,李芳还不曾与高拱共事过,今日头一天,便结实地吃了他一顿排揎。张居正只当作没听到高拱的话,插言道:“王爷有所不知,冯掌司来看这亭子的时候,只说拆了有些可惜,倒是这位徐大匠在旁听着,出主意改建的。”
徐杲寡言少语,裕王方才一路上并不曾注意到他,工部的人带着他来,也只为有些房舍养护规划处需他讲解。这时裕王才着意看了他一眼,道:“修得甚好,赏。”
裕王带出来的小太监端了一盘铜钱出来打赏,徐杲接过来,行礼道:“禀王爷,这主意是小人想的,比起全拆了重造水榭,这法子省工省钱,并不浪费。”
显然徐杲听到高拱的话,十分不服。高拱向来听不得人反驳自己,自然怒视徐杲,喝道:“哪里省工省钱了,你倒是说个明白!”
高拱性情暴烈,好与人争辩,但他又有一桩长处,他向来不以身份地位压人,总是要强辞夺理,势必将人说得服输不可。徐杲虽然不好言辞,却甚有呆气,这时便一五一十地和高拱算起拆掉整座假山,和掏空山腹的开销来。高拱善辩,然而营造匠作毕竟是徐杲熟极的事,二人愈争愈不可开交,围观的人看高拱毫无身份地和一个匠人当着裕王的面吵架,不由目瞪口呆。最后张居正道:“这都是小事,徐大匠还给大堂省了做梁柱的上料,那才是真省下来大钱呢。”
高拱横了他一眼道:“正堂该用大料便用大料,是关乎王府脸面朝廷仪制的所在,如何能省?”
裕王还想逛完园子,委实不想继续听他们为这件事争吵了,只好打圆场道:“高侍讲说的是,这亭子也就消暑的时候用用,平常学士们都要在前面那座阁子里授课。那阁楼还没题名,趁着今日人齐,大家一起过去瞧瞧。”
这座预留了给裕王讲学授课的屋舍是二进院子,外进是婢仆候命的耳房,二进正中堂屋有两层,上层藏书,下层是讲学之所。另有左右二厢平层,左厢预留着给皇孙发蒙后授课用,右厢是留给侍读侍讲们休息之处。内面书籍摆设一应齐全,只留了一块空匾等着哪位来题写。仆从捧了笔墨纸砚出来,放在堂屋桌上。高拱道:“王爷可有好名字?”
裕王无奈道:“倒是想了几个,不是与其他人重了,便是不够大气。不如高侍读想一个?”
高拱显然早就想好了,方才只是略为谦让,见裕王说没有,便得意地道:“来的路上,臣倒是想好了,此馆临水而建,在水之东,为储书所在,不如唤作曦卷榭。”
殷士儋冷笑起来道:“高侍讲这名字不妥吧,若是曦为炎生之意,若是取了这名儿,走火烧着藏书可如何是好?”
高拱被他这一句话闷了回去,他确实是想漏了这一层,不由恼羞成怒道:“那殷侍讲有何好名字?”
殷士儋道:“惭愧,一时不得好词。”
他明知自己不愿取什么名字都会被高拱挑刺,索性便说不会,高拱这口气没处发泄,一时噎得脸色难看。张居正知道殷士儋一向与高拱不睦,在文华阁的时候,他们都属翰林院管着,各人为裕王讲学的内容,都要向严嵩报备,高拱虽然比他们品阶高一级,但其实也没法真正管到他们。如今他们作为属吏来到王府,高拱俨然便以二人的上司自居。当然裕王府的讲学制度若是走上正轨,多半也是以他为首,殷张等人听他安排,只是裕王尚没发话,他大大咧咧地将这处学馆当作了自己地盘,不怪殷士儋要借着话茬噎他。张居正忙道:“此处虽藏书,究根到底还是蓄养王爷立志勤学之心,不若叫曦勤榭。”
这名字一出,裕王连声道好。高拱和殷士儋一时也难提出异议,虽然他们都心知肚明,裕王虽有不少长处,但勤奋好学还真不在其中,张居正取这个名字,颇有鞭策警励之意。裕王即然已经好叫,态度十分谦诚,他们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了。高拱故意道:“即是张太岳取的名字,自当由你题名。”
张居正十分识趣道:“鄙人的字哪及高侍读,正想领教高侍读的墨宝呢。”
他再三谦让,又着实赞美了高拱书法几句,高拱其实对自己的字亦有几分自信,听张居正这话捧到了他心尖上,心痒痒的,这才提笔将那三个字题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