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自然叫好,令人拿去刻匾。可算将题名的事解决,裕王带着众人走进正堂,正堂供着至圣先师,众人在裕王的带领下上过香。左侧一间便是预备着给裕王讲习的课堂。这处视野开敞,明亮通风,桌椅陈设都很精致,裕王十分满意,对李芳道:“你受命不过数日,能布置成这样已是十分不错了。”
李芳小声道:“奴婢新近接手王府事务,又不曾在王爷身边服待过,这功劳自然是另有其人。”
裕王听了便知他说的是冯保安置的,想到他不能同来,不由愀然。高拱自顾自往那主讲人的案上坐下道:“虽说王爷移居藩邸休课三日,但时不我待,益精不益嬉,今日还是要将接下来给王爷授课的纲目定下来,两位侍讲可以先温书,王爷也应该提前预备。”
裕王听了脸色发青,他对读书这件事,一开始的动力主要是在父皇面前不挨骂,自打太子死后,皇帝几乎完全不召见他,他剩下来的动力,就是高拱的百般劝说了。高拱从裕王十四五岁起就教他读书,对常年见不着父皇的裕王来说,几乎是严师与严父合二为一的化身。便是他偶尔使个小性子偷懒,高拱辩论的毅力和耐心十足,裕王是个绵软性子,教他魔音穿耳地说教上半个时辰,自然缴械投降,乖乖地去看书。好容易借着搬家的由头有这么三日假,高拱却又要布置课业了。但高拱说的是正理,裕王和殷张两人都没什么由头反驳,但在具体的课业上,却出现了分歧。高拱要开讲《公羊传》,这篇在十三经中最是古奥难解,裕王面露难色。张居正看出裕王为难道,遂道:“王爷上次说过想通习一遍诸子,《荀子》似未讲授,不如隔一日讲一篇《荀子》?”
裕王十分合意道:“张侍讲说的没错,本王确实想通习‘诸子’。”
高拱冷冷地瞥着张居正道:“荀子之说最乱人心术,重利害而轻义节,王爷素不好此道,你倒是安的什么心?”
荀子半儒半法,虽不如韩非子那样纯是法家路子,但将利害关系与道貌岸然的仁义之说解析得犹为透彻。在张居正看来,裕王性子再纯良,如今也是大明实际上的皇储,该懂的帝王心术,还是要懂一些,要是关键时行差蹈错,大家跟着一起玩完。但高拱因为从小看着裕王长大,内心就将裕王看成自己的子侄一般,觉得一切有自己拿主意便好,若是挑唆着裕王心事重了反而会糟。他这一问十分不客气,张居正只好笑笑道:“诸子百家之说,皆有可取之处,王爷略浅猎些,取其好去其恶,也是常事。”
高拱却紧追不放又道:“王爷进学时间有限,哪能什么莠杂都学!文华阁此前给王爷排的课程并无此书!”
张居正不想再和他辩驳下去,转眼看着裕王,道:“高侍讲说得也有理,但请王爷决定就是。”
裕王对荀子倒也没有特别的喜爱,他只是不想每日都听高拱讲《公羊》,这时却不好意思在高拱面前反驳他,嗫嚅了好一会不曾出声。殷士儋便冷言冷语道:“原来文华阁也不曾排有《公羊传》一篇,如今出府来,我等是王爷的属吏,讲学如何安排,自然要听王爷吩咐好了。”
气氛瞬间有些僵冷,不等高拱发怒争辩,便有门房奔走而来禀道:“严阁老派差人过府来,说是要寻三位翰林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来何事,起身往前厅而去。李芳悄悄落在后面,对张居正道:“今日还有劳张侍讲缓颊了。”
张居正微笑道:“常听永亭说李公公是忠厚之人,如今要和高侍读相处,着实是为难你了。”
李芳苦笑:“若是永亭在,或许有更好的法子回应他,我这嘴笨的,也只能忍上一忍了。”
张居正道:“李公公何必过谦,高侍读性子刚愎,然而心明如镜,待他看出你为人处事的长处,自然会敬重你。”
李芳摇头道:“照我看来,高侍读眼里,但凡是太监都是奸佞,偏裕王与他师生情份深,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又岂敢有什么不满,除非……”大明朝的皇帝爱重用内官,自有复杂的背景,因内官是皇帝身边人,大臣们再如何得宠,待内官都有几分忌惮。而在眼下的裕王府里,裕王最亲近的人,却不是内官,反而是高拱。张居正听出来李芳那句话的言外之意,“除非冯保回来,方有一较之力。”
张居正叹道:“可叹他如今去了乾清宫……”李芳摇头叹气道:“乾清宫可不是个好呆的地方,稍稍不如皇上的意,轻则被掌嘴责打,重则被撵出去。”
张居正一怔,觉得李芳话中有话,不由问道:“犯什么错处会被撵出去?”
李芳见张居正如此灵悟,不由微笑道:“若是小错呢,也不会如此重罚,若是大错呢,怕是就地杖死了,需得不大不小,让皇上即不愿放他在身边,又不舍得当真毁了他的前程,才会撵出去呢。”
张居正不由寻思着,李芳所言的这不大不小的过错,到底是什么呢?裕王府的属员名单送到司礼监的时候,黄锦的目光在那几名翰林的名字上停留了一会,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来,他拿着这份奏章去到西苑,奉给嘉靖皇帝。皇帝扫了一眼,不耐烦道:“你给他批下去便是了。”
黄锦躬身道:“按旧例,王府侍讲止一名由七品官充任,裕王这里高拱侍读、张居正侍讲,可都是从六品,殷士儋是正七品检讨。这……似乎有些违例,若是要批,也需皇上特旨才好。”
皇帝听了犹豫了一下。皇帝内心是把裕王当成太子看的,所以觉得这份属员名单不算过份,但毕竟他一直没诏告天下册封太子,所以确实是违例了。可是下特旨让几名翰林去裕王府就职,又显得有些过于郑重,倒愈发容易引得朝野议论。皇帝便问道:“黄伴觉得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