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出洪应雷坛不远,陈洪见左右无人,再也忍不住大笑数声,道:“你可见着黄老贼方才的脸色?这回可是给你出了一口气吧。”
冯保笑揖道:“多谢师兄了。”
陈洪欢喜道:“他大概没料到你这么投合皇上喜好,如今怕不是悔穿了肠子?先前你接下这桩差事时,我还为你担心了一阵,没料到你还真把这曲子谱出来了!”
他十分好奇,“莫非还真有什么仙启不成?”
冯保小声道:“其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皇上梦中听到的曲子,也必有来由,我听皇上描述后,在《梧冈琴谱》里翻找了一回,找到一曲《鹤鸣九皋》与皇上所言十分相近,想来皇上从前听过这曲子,在脑子里留下了些许印象,我再稍加改动编了支新曲出来。”
陈洪十分激赏,连拍冯保肩背道:“你小子,不愧是黄献师叔的关门弟子,果然得了师叔的真传,又十分有胆量……若是猜得不准,又当如何?”
冯保微笑道:“梦中琴曲,过得几日,皇上也记忆模糊了,只要曲子好听,皇上又怎会深究呢?”
陈洪见他如此镇定,心中愈发对冯保高看了几眼,心想这小师弟胆略、隐忍、心智俱不凡,委实是个人材。师兄弟二人说说笑笑,渐渐走近新晋宫婢们所居的偏院,忽然听到那院子里一片哭喊之声,有个女孩尖叫:“我知错啦,不要打啦!啊啊啊,疼死啦!”
这些刚采买入宫的宫婢都只有十一二岁,乍入宫中难免犯错,被姑姑们责打也是理所当然。这小宫婢虽然哭得凄惨,但声音着实好听,清脆婉转,引人生怜。院子里闹得喧哗,陈洪皱了下眉道:“我们在外面且候一刻,待她们安静下来再进去。”
冯保知道他自恃身份,不希罕管教这些刚入宫的婢子。那墙后的姑姑连打带骂:“你这小蹄子,进了这皇宫当奴婢,还装什么千金小姐?分派你活计你还挑三捡四的,都多大的人了,连生个火都不会,不打死你,早晚要给我招祸!”
那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声惨叫:“苏姑姑,我真不会,不是装的,让我再做一回,准能生起来。”
那苏姑姑却越发生怒,喝道:“今天刚教过的规矩都忘了?谁跟你你呀我呀的?”
她大概下手狠抽了下,女孩尖叫起:“婢子知道了,婢子知错了!”
大概她被打得着实凄惨,之前一直静默着的小宫婢们被吓得发出了参差不齐的惊呼声。忽然间另有一个略冷清的声音道:“别打她了,我己经把火生好了。”
骤地整个院子里都安静下来。冯保脑子里依稀泛起了些回忆,他没等陈洪发话,推开院门往内一看,只见角落灶房门口站着个拿着烧火棍的女孩肤色微褐,杏仁似的大眼黑白分明,面色上带着一丝说不上是迟钝还是质朴的坦然镇静,与墙角那一溜被吓得抱头的小婢们形成了鲜明对比,竟似有几分戏文里杨排风的风范。就连苏姑姑也似被她惊到,一手提着戒尺,一手拎着挨打的小婢,满面诧异,竟一时没想好怎么骂她的模样。这时她已经听到门响,回头一看,她虽然不认识冯保,但看他衣衫便知是乾清宫近侍,又往后一瞧,见着陈洪跟在后头,赶忙换了笑容道:“陈掌印来了?”
陈洪虽然没打算管姑姑们打小丫头的事,但冯保即然想管,他也不好扫兴,还是要为小师弟撑面子的。他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院子,道:“这是怎么回事?乱糟糟的!”
苏姑姑赔笑道:“这不是陈掌印说要来挑几个堪用的婢子排演乐舞,老身本来准备了新衣裳给这群小妮子们穿,就在灶房里烧了火,想让她们洗个澡换新衣裳。派了这个——”苏姑姑拽了拽手上那个挨打的婢子,“贱蹄子去生火,没料到她根本没生着,白耽误时辰!”
她说着不解气,再次拿起尺子抽了那婢子一下。那小婢子又是凄惨地叫了一声,一双眼瞳满是惊恐地看向冯保,似在乞怜。这名小婢子在这一群宫婢里面显得身量略长,但极娇怯。虽然这时蓬头落泪,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却依然一派江南闺秀的模样,眉眼更是让冯保依稀想起一个人来。冯保不自禁开口道:“这婢子瞧着就不是个能干活的,怎么偏挑了她去生火?”
“就是,她都说了不会生火,姑姑若是早早儿换成小婢去灶房不是什么都结了么?这得怪谁啊。”
那个“杨排风”又插了一句。苏姑姑大怒,方才被顶撞的事又记起来,厉声道:“你规矩怎么学的?谁让你插话的?”
“杨排风”指了指冯保道:“姑姑昨日教的,在场职衔最高的问话,有知道的不能不答。”
苏姑姑一时语塞,恼羞交织,不知该如何是好。宫里的女宫也有地位极高的,但大部分都是皇子公主的保姆,又或高位后妃的贴身宫女方能有品阶。大部分有脸面宫女,到二十五六岁就领了赏赐放出宫自行婚配去了。留在宫里当教养姑姑不出宫的,大部分是即不得宠,家里也没人,想混个品阶更是难上加难,这苏姑姑连个从九品都没有,要不也轮不到她亲自动手来责打刚进宫的小宫婢。冯保当然不是在场里面品阶最高的,陈洪就在他身后站着呢,但他确实比苏姑姑的品阶高。“杨排风”不搭理苏姑姑,只回他的话,严格按宫规来说,确实没错。但昨日刚学了宫规,今日就敢直接拿来呛管教姑姑,这丫头可算得胆大心细了。这时冯保也看出些端倪来,想是这苏姑姑看那个小宫婢不顺眼,故意分派她不会做的活,找茬打她,那“杨排风”倒颇有侠义心肠,想她一把。冯保道:“行了,把人放开,站好回话。”
冯保发了话,苏姑姑再不情不愿,也只好将手头的小宫婢放开,低声呵斥道:“站好了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