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躬身道:“不如这三位不离翰林院,依然领着文华阁的职衔,只是去裕王府进讲如何?”
皇帝听了点头,觉得黄锦此言十分合意,道:“就这样吧,也不必另行下旨,让严嵩派人去跟他们说一声便是。”
黄锦内心得意,这一招便将高拱他们不得离开翰林院的编制,将来便是要将他们调换,亦有法门。皇帝道:“这事黄伴让严嵩派人去说一声便是,昨日朕梦到一位仙人托梦,有一群仙子下凡,随着一支仙乐翩然起舞,那曲子朕依稀记得,今日教园子里的乐师演练了一番,也不知能不能有几分神韵,黄伴随朕去听一听。”
皇帝近来待他颇不如从前,难得这般亲近,黄锦自然欢欢喜喜地答应下来,与滕祥一左一右扶了皇帝,去雷应洪坛。坛下一帮乐师己然安坐,见皇帝过来,当中的琴师悄然起身,他穿着素色道袍,戴着七瓣莲花冠,肤光皎然,身形洒脱,黄锦一个照面竟没认出来,仔细一瞧才发现竟是冯保。冯保恍若未见黄锦,只从容地上来向皇帝行了个稽首。皇帝点头问道:“你们练习了两日,可有些心得了?”
冯保对道:“启奏真人,蒙真人点拨,小道等潜心演练,许是诚心到了,依稀听闻有仙乐昭示,也不知与真人所梦是否同一曲子,还请真人示下。”
皇帝点头,在他的专用蒲盘上盘膝坐下,一脸肃穆。黄锦见那蒲盘,有些发怯,他没想到皇帝如此隆重,竟要亲自跪着听。他用目光探询了一下滕祥,滕祥苦笑着跪下。黄锦只好硬着头皮屈膝,一跪就觉得膝头欲裂,咬牙强撑着。黄锦见冯保若有若无地冲自己微笑,心中有气。他万万没想到冯保才过来几日,竟隐约成了皇帝这帮道曲乐师的头,而且迅速学得一幅神神道道的貌样,与皇帝以“真人”、“小道”相称起来。冯保将手在香炉上薰过,似乎在虔心默祷,数刻后方走回琴架后,轻拨琴弦。起先几下只见丝弦微颤,琴音渺不可闻,却又似有一根极微小的羽毛在拨着人心痒处。片刻后,方觉得清音浩浩而来。此时萧曲加入,似有游龙嬉戏于风云之中,令人心旷神怡。不多时鼓乐齐鸣,便似世间万兽皆知龙之将至,一并从山野大泽中涌出,以示拜服。见不尽的珍禽异兽之貌,听不完的啾鸣呜咽之声。许久后,风住云散,龙归天宇,又只剩下了琴音独奏,虽然只是简简单单地两三个调子往复,却似乎将龙临去时的顾盼不舍,对人间的慈爱之意描摹的纤毫可见。久久,琴音始终。冯保起身至皇帝身前一揖到地,问道:“敢问真人,小道等人所奏这一曲如何?”
皇帝大悦:“甚好,正是朕梦中之曲!不知此曲有何名目?”
冯保摇头道:“此仙人之曲,小道等只按真人所言谱得这一段,首尾不全,哪能得名目,自应由真人赐名。”
皇帝沉吟片刻,转头对黄锦道:“仙人特来赐朕之曲,想来将有祥瑞将至?不若叫作‘神龙吟’?”
黄锦的全部毅力都用在保持自己跪得平稳,不在君前失仪,一时竟失去了伶俐对答的能耐,他勉强道:“这名极好,极贴切,皇上治国有方,大明,大明风调雨顺,自有神兆现,现出……”冯保却道:“启禀真人,小道以为此曲如龙脱去束缚,自在天地,实有所指,兴许意在皇上出巡?”
嘉靖面有不悦,滕祥一旁呵斥道:“皇上安居宫中,谈何脱去束缚?如此悖逆之言,谁许你说的?”
冯保垂头道:“小道所言有失,请真人降罪。”
他嘴上说请降罪,却神态坦然,并不惶恐,皇帝却也没什么怒色,道:“许是应在他事,难得重现仙曲,姑且算你无罪吧。”
冯保再拜谢过,退去一旁。大家心知肚明,冯保想说的是裕王出宫建府一事,只不过他故意说成是皇帝要出巡。众所周知,皇帝自从那年在卫辉行宫遇到有人纵火,被陆炳背着逃出生天之后,深厌出巡,当然他在禁宫中也没住得安稳,遇上了壬寅宫变,险些死在宫婢手中。皇帝本就深信他与裕王二龙不相见之说,如今裕王离宫出府,不管是对他这条大龙,还是对裕王那条小龙,都应是吉祥之事。皇帝念及此,愈发觉得这支仙曲兆头甚好,便又令冯保重演了一回。黄锦也只好咬牙硬撑。重演将歇,陈洪在槛外探头,被皇帝看到唤入。陈洪行过礼,禀道:“皇上,前些日子您说要采买些女孩儿进宫来学歌舞,如今奴婢捡选了二十人,不知皇上是否要过目亲选?”
皇帝一挥手道:“你的眼光朕信得过,待调教好再来演艺便是。你让人教好规矩。”
陈洪俯身道:“是。”
他又故作讶异地看了两眼黄锦。皇帝注意到他的神色,问道:“怎么回事?”
陈洪道:“奴婢瞧着黄掌印神色有点不对,是不是腿跪久了酸了?”
皇帝这时似乎方才悟道:“倒是朕的不是,原只想着听仙乐须虔心方有开悟,忘了黄伴腿疾。滕祥,去扶你干爹起来。”
黄锦被滕祥扶起来,双腿战战,几乎站不稳,有苦说不出,他咬牙苦忍了小半个时辰,陈洪偏在这个时候来道破,以后皇帝再有这样的事,只怕就不会招他作陪了。陈洪却显得十分真诚,还追着问了一句:“黄掌印这是有些吃不消吧,要不让滕祥扶您去殿外走上几步散散淤?”
黄锦瞪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话茬,向皇帝躬声道:“听了方才的曲子,老奴亦觉得神思恍惚,仿若见着仙人似的,这会还有点晕乎乎的站不稳呐。”
皇帝大笑道:“乍闻仙乐确是如此,黄伴亦是个有仙缘的。”
陈洪但笑不语,退开。皇帝扫了乐师们一眼,道:“你们能体悟到仙乐之妙,亦是不易,一人赏一件道袍,一幅清心养神丹。”
众人参差不齐地谢恩。皇帝走后,陈洪走近跟冯保道:“新进宫的宫婢,虽然体貌倒还过得去,却不知道哪些有歌舞的天份,你跟我来前去查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