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彩凤不知不觉忘了应该用谦称，如同闲话常话般道：“她是求我了，但我并不是为了这个帮她扯谎的。”
冯保小声自言自语道：“你倒真是……位卑而心怀天下。”
李彩凤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冯保失笑道：“你这性子当真不好，你只是个小宫婢，管得了谁的才华被浪费？天下间多少大才一言获罪被发遣山野从此不得重用的，又有什么道理可讲？何况她方才有意在我面前弄卖而失足，亦不算无辜。”
李彩凤听得似懂非懂，不知该如何回答。冯保道：“你这么爱往自己身上揽事，若是经常在皇上身边伺候，再出这点这种岔子可就是大事，所以我不让你去皇上面前跳舞，你明白吗？”
李彩凤方恍然，很不好意思地道：“俺娘也说俺爱替别人瞎操闲心。”
她此前还说着一口不算十分准的官话，这会大概是和冯保聊得久了，不知不觉竟有乡音露了出来。冯保见她对自己满是信任的眼神，不由愈发担忧起她在宫里的生存问题来，但他如今亦是自身难保，也没能耐背负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宫婢的未来。他只点了点头道：“你知道就好，往后在宫里想平平安安的，这毛病趁早改了吧。”
说完这几句话，冯保抬腿便走，再也不多看李彩凤一眼。他只希望李彩凤能将自己这几句听进去，往后再不出头惹事，以她的勤谨，还是颇有希望在宫里平平常常服待上十来年，最后拿些赏赐出宫嫁人的。高拱本来觉得给裕王讲学十年，如今到了藩邸，可算名正言顺地成了裕王的老师，裕王的学业全由自己安排，没料到翰林院一封文书发来，三名翰林顿时又都变回文华阁侍读、侍讲，诸事还要向翰林院汇报，真是万分不爽，近来他私下里常寻机便要将严嵩骂上一顿。譬如眼下又有大捷，朝中颂圣不绝，严嵩因为任用赵文华、胡宗宪有功，连受褒奖，高拱却在讲学休息之余，翻看了几眼邸报，随手扔去一旁，冷笑道：“胡宗宪招降纳叛，不过是以倭治倭罢了，一时得利，遗患无穷，更何谈功？不过数年再看时，或是大罪也未可知。”
裕王有些不知所措，抗倭之战，前后因果他脑子里一团迷糊，便是想附和几句也无从说起。张居正觉得十分有趣，高拱虽然脾气暴躁偏执，但他骂人再如何尖酸刻薄，却终究是有几分道理的。就连看高拱十分不顺眼的殷士儋也难得地表示了一下同意，道：“朝中有识之士纷纷上书，对招降汪直一事不敢苟同。”
高拱却又翻了个白眼道：“他们叫什么有识之士？他们不同意又如何，倭寇来了倒是靠他们打退吗？”
殷士儋被他一句话噎得脸扭向一边，大概在心里发誓再与高拱说话自己猪狗不如。高拱似乎丝毫没有在意他这会的感觉，又拿回邸报来边看边啧啧道：“说起来胡宗宪也不全然是靠着汪直打仗，这戚继光又有不少斩首之功。”
张居正听到戚继光精神一振，赶紧要过邸报来看，见戚继光连在仙居等地击败倭寇，火炮立功无数，心下神往，心想：“我困居京中数年，元敬却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好生令人羡慕。”
他又往下看了看，不自觉道：“谭府尊战功也很是不小，桃花岛如今倒被他建成一个炮防阵地了，台州可称无忧了。”
高拱听他这样说，不由好奇问道：“怎么，你去过台州？”
他们三个原本也没必要每日都到裕王府来，轮流过来轮值讲学便是，只是高拱觉得他们三个如今不管名义上如何，实际上都是裕王的幕僚，除了每日讲学之外，也有必要给裕王解释时政，出谋划策。裕王本人对朝政发表意见这件事兴趣不大，皇帝也不会召他去商议国事，他也就左耳进右耳出，倒比学《公羊传》还马虎些。殷士儋气得不想说话，裕王走神看着窗外，不知道是在想某位妾侍还是哪一头新得的大将军。这曦勤阁内，只有张居正和高拱一来一回，说些东南战事的前因后果，人事纷争。高拱摇头叹道：“看起来胡宗宪如今立了大功，可里里外外盯着他的人多了去了，他若不是深得严分宜父子欢心，早就要被群起而攻之。可叹他还不自觉，再三为汪直向皇上求官职爵位，你看赵贞吉在南京，就成天追着他骂，将来若是有个不好，便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冯保心了心头一凛，虽然他早在杭州的时候，便劝过胡宗宪不要和严世蕃绑得太紧，但他身为亲历之人，最知道胡宗宪为了达成平息倭患的目标，何等呕心沥血，向严世蕃献金亦是不得己。他从前就觉得胡宗宪这番作为有些隐患，但在高拱点破此节前，并不曾往深里想，或许他早就预见了那一大片笼罩着胡宗宪未来的阴影，却自欺欺人，关上窗牖，伪作不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想着自己能为胡宗宪做些什么。张居正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大概是劝胡宗宪不要再庇护汪直，甚或……伺机诛杀汪直以塞天下悠悠众口。但胡宗宪会听吗？他十分怀疑。其实他当时代胡宗宪写的那封奏章，能让严世蕃放心满意，便是因为胡宗宪庇护汪直开商路一事，使得他失去了自立于朝廷的机会。皇帝犹思调杨博回京入阁，却绝不会想将胡宗宪调回京中，胡宗宪只能永远仰赖于严氏父子在京中的庇护。胡宗宪此前此后，都没有明确地跟张居正说过关于那封信的事，但当时他们却有一年多宾主共事生出的默契，张居正尽可以按自己认为最能打动严世蕃的方向去写，胡宗宪却未必要认账。事实上胡宗宪也并不是非全力护着汪直不可，他若是表现得如此，多半是因为如今平倭之战，确实需要仰赖汪直之力。他不得不千方百计地表现出来，以安汪直之心。然而倭患兴起并非一朝一夕，敉平乱事，亦非三年五载可尽全功。张居正不由有种危机感，到底是倭乱先平，还是汪直，并连带着胡宗宪先被清算，还真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