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孙死后,裕王府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尤其景王就藩之事,此前陈洪已打探得十拿九稳,紧接着就不出人所料地没了消息,严世蕃愈发与景王勾结得明目张胆,又各种刁难裕王。紧接着裕王妃伤心数月,一病不起。裕王几乎完美地继承了嘉靖皇帝克妻克子,亲情淡薄的命运。裕王妃的丧仪本来按常例办理,竟被严世蕃各种借故克扣,还传了话来说,如今工部差役众多,差、料都不十分不足,而户部亦无余粮,裕王身为国之亲王,这个节骨眼上,应该俭省渡日,与天下臣民共历时艰才是。虽然话说成这样很是怄人,以裕王的不经心或许也忍了,但他却又加上几句,算来裕王恐怕还要死好几个王妃,不管是聘迎还是丧仪都要花销许多,故此这一位不妨俭省些吧。负责督办王妃丧仪的冯保去工部理论,听到这番消息,一脸尴尬地回来报知,裕王虽与王妃感情平平,本人又十分的无欲无求,也气了个倒仰,难得地主动向府中学士们哭着求教。高拱拍案大怒,认为此事严世蕃做得实在过份,应该联合朝中御史众起而攻之,总不能让王妃葬礼不周全。殷士儋虽然强行忍住了附和高拱的冲动,但也忍不住频频点头。张居正摇头道:“若是大臣们群起弹劾有效,严家父子早已不能柄政……再说了严世蕃就算要克扣王府的开销,也不用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想他就是想让大家站在裕王一边进谏,而当今这位皇上,可是自少年时起,便与群臣们拧着来,斗到底的。”
高拱厉声道:“张太岳,你朝夕出入严府,形同奴仆,你说这话是何居心!”
冯保站在廊外听到这话,十指骤地扎进掌心,怒气难捺,比高拱诸般为难自己时更胜了十分。屋里一片沉寂,裕王被吓到了,好一会方吞吞吐吐道:“张,张先生说也有些道理……”张居正沉默了片刻道:“高侍读若疑心于我,可以自行其事,且观后效。”
这回倒轮到高拱哑然,他未尝不知张居正说的是实情,这回让他掂量着串联御史们一同上书的风险,他也有那么点惶然。不过他话已出口,素来不愿认输,梗着脖子道:“我这便与天下忠直之人共约上书,倒要教你瞧一瞧天下忠良直臣的血尚没流尽!”
张居正苦笑,忠良直臣的血,他见过太多了,而高拱不说“倒要教你瞧一瞧我能不能在皇上那里争到正道”,显然他知道流血是必定的,而事情大半是不成的。他看了眼裕王,裕王却神色稍安。显然素来软弱的裕王在高拱的强硬姿态中又得到了一些安慰。张居正还待据理力争,眼一瞥,见门口的冯保他向微微地摇了摇头。张居正知道冯保另有话说,强行忍下。这日王府中会议散后,冯保回到崇文门胡同,请了张居正过来。张居正本就在等他这一约,自然是倾刻便至。二人对坐,不及待上茶,张居正便不满道:“永亭今日为何拦我,裕王若是被皇上猜忌,大则国家小则我们自身,都将前途艰险,高拱刚愎莽撞,你我岂能明知而纵容他!”
冯保小声道:“裕王对他信任有加,便是我也不能越过他。你说得再对,若是彻底得罪他,于你自己,于裕王府幕僚间的和睦都有极大妨害。”
张居正道:“于你之见,当要如何?”
冯保道:“高拱串联众御史,总也要些时日,我们在那之前让皇上过问王妃的葬仪便是了。”
张居正愣了,上下左右看了冯保一会道:“永亭成竹在胸?”
冯保微笑道:“总要试上一试,若是成功了,白圭要如何谢我?”
张居正失笑道:“王妃的丧仪本是你的事,你办成了,却要我来谢你,这是为何?”
冯保悠然道:“你这话说的……王妃的丧仪是全裕王府的脸面,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若免了你与高拱的一场冲突,省得你被他攀咬,岂不该谢?”
冯保自幼腼腆,难得有这样耍无赖的时候,张居正心事重重,倒被他逗得笑起来。他想着冯保即这样说,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不知不觉将那忧愁心事消解了不少。他便随口道:“好,永亭若是能办妥此事,我必重谢!”
冯保施施然道:“重谢倒也不必了,但你得答应给我办一件事。”
冯保对引荐蓝道行一事本来尚有几分犹豫,皇长孙死后,他便知裕王府再无退路,此时陈洪在宫中,亦常说到陶仲文走后,皇帝枯寂难安。引荐蓝道行需要将邹应龙手中证据毁去,此事非得徐阶亲自发话不可,何心隐虽然向徐阶举荐过蓝道行,但徐阶对此人尚顾虑重重,这时便得他信得过之人来推一把——这件事由张居正来办自然再合适不过。冯保深知张居正因为顾氏之死,对白莲教心结极深,便先在张居正这里埋个话茬,省得再多费口舌。冯保将蓝道行精擅房中术之事告之陈洪,陈洪是早年在皇帝身边服侍的人,自然对陶仲文得宠内幕知之甚深,听到此事本来还将信将疑,待冯保安排蓝道行与他见过之后,他便信之不疑,寻机奏告皇帝。嘉靖皇帝在陶仲文走后曾接见过几个一心想攀附的道人,但他们在谈玄讲经上与陶仲文相去甚远,又没有什么像样的丹方献上,皇帝自然也兴趣缺缺,举荐之人不但没讨到好处,还被皇帝呵斥了一顿。陈洪密奏之时,皇帝起先是不信陶仲文的秘方能在别人手上,但尝了一颗成丹后不由激动起来,让陈洪速去将那人引入宫来。那枚丹药在他丹田之中地燃起一束暖融嘈的火苗,近年来一直纠缠在他骨子里的清冷虚弱瞬间不知去向,他骤然觉得自己似乎回归了三十岁的盛年,那时候壬寅宫变尚没发生,他的生命中还时不时有些炽烈的欲望。他一时坐立不安,勉强拿了个木鱼敲着念了一卷清心咒,但心神恍惚,一时思绪纷纷扰扰,不知飞去了何处。骤然间“噗哧”一声女子轻笑,让他从云端跌回了紫极殿中。他目光瞥去笑声处,只见一群寒蝉般的奴婢中,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手中执着一柄银铃,向自己绽露着笑容。众人满是惧意地看着她,仿佛她已然是个死人,而然她就站在幔帐的阴影中,肆无忌惮地笑着,满身满眼都是青春的活泼之色,仿佛太阳正吊在她的额间,不让她的身心带有一丝阴霾。好一会,嘉靖皇帝才收回目光,瞥到自己木鱼敲在桌上,明白了引她发笑的缘故。这时刻,他感受到几十年不曾有过的怦然心动,脉管中汹涌着无以明状的渴望。许久,他才能尽可能平静地道:“那个发笑的,过来。”
少女捧着银铃走过来,她步履欢快,铃儿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颤音,就如同她此时的心情一般无忧无虑。少女行礼跪下,朗声道:“奴婢尚喜儿,恭候皇上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