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这句话便如石破天惊,把蓝道行支楞着的耳朵都听得抖了几抖,他万万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峰回路转。皇帝刚刚听了“陶国师”跟他说过朝中有奸臣,这时一听“奸臣”两字,自然激动莫名,连声道:“你说的什么?你快细细说来!”
便听得黄锦添油加醋地说了严世蕃与景王结交的事情,俨然严世蕃早将逼宫扶立景王的事筹划周详,只差动手。又将自己对景王的包庇都说成是严世蕃威胁恐吓的结果。虽然他一句话也没涉及严嵩,但严世蕃问罪,严嵩自然逃不了关系。蓝道行一时恍然,在祭礼前,陈洪找到他,让他将“奸臣”“蛟龙”等话含糊地递给皇帝,原来早己埋下这样的后手。待车驾到了玉熙殿,皇帝满面严霜地下车,对上前迎驾的陈洪道:“你速去召朱希忠过来,朕有要事吩咐锦衣卫去查。”
陈洪一见黄锦和蓝道行二人面色,便知事已大成,他这辈子从不曾见过黄锦对自己露出这样可怜巴巴的、讨好的笑容,心想:“师弟果然说得不错,慢慢磋磨着他才更有滋味呢。”
想着当年被撵到大同的十数年风霜苦楚,不由觉得心情大好。他强行克制住笑容,俯身领命。正要离去,皇帝却又道:“还有,你现在就去让内阁拟旨,让景王去藩地去,三日之内,就让他动身!”
景王接到了出京就藩的旨意,哭哭啼啼,上奏表说自己“体弱难行”,一再要去玉熙殿找皇帝辞行,盼着能打动皇帝,拖过新年。皇帝根本没见他,最后只有裕王、宁安和朱希忠等人奉命送他出京,景王苦笑道:“我这病进了冬月里便发作得厉害,小哥儿出生都不敢去看,恐怕过了病气给他。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挣扎着走到藩国,兴许在路上便死了呢,想咱们自小儿一处长大的交情,从今往后再没见面的时候了,我这心里越发难舍……”景王形容憔悴,在瑟瑟冬风里咳个不停,看起来他自称的“体弱难行”并非全是虚言。裕王一向心软,见他这幅模样,一时伤情,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要去帮他求皇帝宽限些时日,冯保陪在旁边急得对宁安连使眼色,宁安会意,将裕王的话头截了下来。宁安将裕王拉到一旁,质问道:“动不动就说什么打小儿的交情,他打小儿可做过一桩对你好的事?”
裕王寻思再三,能想得起来的都是景王坑他的事,只好跟宁安赔着笑脸认过错,再也不提这桩事了。景王一走,裕王府也收到了给小哥儿赐名的旨意,孙洪亲自前来颁旨。嘉靖皇帝给小哥儿取了大名朱翊钧,正式上了皇室族谱,同时还赏赐下来金银珠玉锦缎补品等等。裕王带着阖府男女前来领过圣旨,喜不自胜,早备好酒席,请陈洪入座,又让冯保送上一个大红包。陈洪推却道:“皇孙降世这是大喜事,奴婢还没给王爷贺喜呢,哪能受王爷的礼物。”
冯保笑道:“师兄不肯收,这不是为难兄弟我吗?您且先收下,若要还礼你另还,便不关我的事了。”
陈洪终于收下,这时李彩凤怀里的小哥儿开始哇哇地哭了起来,陈洪听着这孩子哭声响亮,中气十足,笑吟吟地过来对李彩凤行了个大礼,李彩凤有点慌,向冯保投去求救的目光。冯保微微颔首,她只好端立在原地,待陈洪行完大礼后将小哥儿交给乳母,自己福了一福还礼。陈洪笑道:“奴婢且厚颜再讨个恩宠——皇上怕哥儿太小了受不得路上奔波,没召去宫里亲眼看,但十分想知道哥儿如今有几重几长,生成何等模样——还请王爷请奴婢斗胆抱一抱哥儿,回去也好给皇上说得明白。”
裕王自然是求之不得,就要让乳母将小哥儿放去陈洪怀中,李彩凤脸上现出些焦急神色。冯保咳嗽一声道:“这外面天凉有风,小哥儿裹得严实,也看不真切,还是先请师兄去暖阁里面坐定了再抱来给师兄看吧。”
陈洪明白过来,知道自己方才唐突,笑道:“这个自然……还是冯保想得周到。”
李彩凤瞪了裕王一眼,裕王尴尬地搓了搓手,一面陪着陈洪往暖阁走,一面道:“冯保最细心周到不过,要不我也不能挑了他给小哥儿做伴当。”
陈洪一听喜上眉梢,对冯保道:“你如今是小哥儿的伴当?这等喜事怎么没说一声,莫非想赖掉一顿酒席不成?”
冯保淡然道:“这事儿王爷早些日子便定了,只是府里的寻常差事,又有什么好四处张扬的。”
皇帝今日给小哥儿赐名之前,外间谣言传得沸沸扬扬,虽然皇帝的近臣都知道那些是无稽之谈,但明面上小哥儿也就只是个寻常的宗室子弟,还不得皇帝欢心的样子。给这么个皇孙当伴当显然也算不得传告亲友的大喜事。只是今日之后,皇帝态度明朗,众人皆知小哥儿无异于皇太孙,他的伴当却又不可同日而语了。裕王府的众人也是刚知此事,这时纷纷向冯保道贺,李芳甚喜道:“原来冯保与皇孙的缘份定在此处,果然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众人在暖阁里坐定,冯保见此处地龙果然烧得温暖,方自乳母怀里抱过小哥儿,小心翼翼地除去襁褓。小哥儿如今堪满百日,刚出生时稀疏的胎毛如今长成了一头浓密的黑发,脸蛋白里透红,睁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冯保,竟丝毫不怕生。他小小温软的身躯偎在冯保臂弯间,有力地蹬着两条胖乎乎的小腿,冯保感受到一丝陌生的温情,竟有些舍不得将他传递给陈洪。他自失一笑,克制住突如其来的心悸,将小哥儿托抱到陈洪面前。张居正在一旁看他神情,心中一动。他自己是当了父亲的人,自然知道婴儿会在人心深处唤起的柔情,不由心头一痛,冯保这辈子是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儿女了。陈洪并没有接过小哥儿,只是就近看了几眼孩子肤色面貌,又问了些饮食照顾上的琐事。自那日裕王跟冯保说明了让他当小皇孙的伴当,小皇孙虽然还在李彩凤的院子里住,但乳母的管理,饮食衣服的采买等事,都己经由冯保来安排。王妃陈氏本来只专好颂经念佛,张罗小哥儿的事不过出于责任勉强为之,见有冯保来接手,求之不得,一并儿都转给了他。李彩凤虽然是慈母之心,巴不得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但她只是妾待,许多事并不好抛头露面越过王妃作主。不过任何事交给冯保,李彩凤却都是放心的。所以眼下小哥儿的事,冯保全都回答得井井有条,陈洪听了也觉得处处妥贴,赞道:“奴婢就便回去禀皇上,小哥儿生得极好,府上也照料得周全,必能平安康健,福寿绵长。”
这时忽听得人冷哼了一声道:“原来皇孙的伴当己然择定,我却怎的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