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进了内阁，公务繁忙了许多，但每个月依然会有一两天来裕王府里讲学。高拱不能像从前那样细致地监督裕王学业，每个月的回府更像是来巡视一下地盘，显示自己在裕王身边的存在感。高拱每日在裕王府时，裕王待他敬爱中尚有几分畏惧，如今离得远了，远香近臭，便只余下了十成的孺慕之情。高拱每次回裕王府都十分得意，要将殷士儋张居正他们的讲学挑剔一番，便似并不是来监督裕王学习，反而是来监督他们讲学的一般。所以这一日，成了殷士儋和张居正最难受的日子了。如今裕王储位已定，张居正等人没了顾忌，开始给裕王讲些涉及帝王心术的文章，张居正很细心地挑了一篇《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将“鸟尽弓藏”的典故讲给裕王听。张居正娓娓道来，讲述那为越国复兴立下大功的大夫文种如何不信范蠡“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警言，最终被勾践逼迫自杀之事。裕王听得十分伤感，道：“忠臣贤士，何以遭到这等猜忌！”
高拱瞥了张居正一眼，冷笑不已。讲完这一章，照例高拱是要点评几句的。张居正走到高拱面前深施一礼道：“请高祭酒指教。”
高拱道：“我觉得张叔大你今日选这篇是另有所指啊，莫非暗指朝廷在行‘鸟尽弓藏’之事？”
在场的其他人都心中有数，唯有裕王愣在那里，显然浑不知高拱所指。张居正小声道：“在下这点用心瞒不过祭酒，只不过因为近来朝廷的形势，在下有感而发，借着给王爷上课的缘故，说出来与众位参详便是了。”
高拱道：“哈哈，你拿这个词来说朝廷，也忒抬举他胡宗宪了。倭寇之祸愈演愈烈，哪里鸟尽了？分明是他这弓无用！”
张居正道：“祭酒莫非也忘了你也曾在此间说过，胡宗宪并非只靠绥靖招安，若不是他指挥督导有方，麾下诸军逐次击退上岸倭寇，令他们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汪直也不能说服手下那些积年悍匪洗手上岸。如今的抗倭名将，谭纶、戚继光、俞大猷等人，无不是胡宗宪这几年提拔出来的，戚继光的新军尤其是他一手打造，若是遂了那些人的意，只怕这些将领们也都不保，那东南的局面，就当真不可收拾了。”
高拱脸上的冷笑这才收敛了些，沉默良久。裕王这时才听明白了，他再不管事，也经常听冯保等人讲起沿海战事的惨烈，海民的疾苦，不由嘟囔道：“那些人也都是我大明子民，虽然被倭寇裹挟为祸，胡宗宪给他们谋一条改过自新的道路也是有好生之德……”高拱严厉地扫过去一眼，裕王一惊噤声。高拱目光移到张居正脸上：“以后再让我听到王爷说这种荒诞不经之论，我唯你是问！”
高拱的最后这一句话虽然很不客气，但张居正却能听出其间隐约的态度转变，心中安定了许多。他这日离开裕王府回家去的时候，见门外有两匹骏马，心想家中莫非是来了客人？然而抬眼看了看，客厅中却似并不见有人等候。张居正正感觉奇怪，一名丫鬟迎上，脸上挂着古怪的表情：“今日有位娘子来拜见老爷。”
张居正愣了一愣，身后游七呵斥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来的娘子？”
丫鬟扁了扁嘴道：“真的啊，夫人见她一位娘子上门来，不知要如何接待才好，现在把人请去正房了。”
张居正突然恍然问道：“莫不是戚门王娘子？”
丫鬟迟疑点头：“似乎确实是的。”
张居正大步走进上房，只见王氏搂着幼子与一名女客在炕桌两边坐着喝茶，妾侍们都拥进来侍立在旁，好奇地盯着女客。女客穿着一身大红劲装，虽然坐在闺房中轻言细语，却只看背影便有一股逼人的英气。张居正站在门口拱手道：“嫂子怎么来京了，事先一封信也没有！”
王氏起身还礼，浅浅笑道：“我驰马来的，便是写信多半也不如我快。”
经年不见，王氏依然英锐美艳，衬得这闺房中的张家妻妾都黯然失色，但眼角眉梢却显然添了些风霜，纵然是笑着的时候，也显得心事重重。张居正顾不得众人好奇的目光，寒喧几句后，将王氏请到书房密商。王氏开门见山道：“我当家的想要弃官亲自护送督帅上京，我跟他大吵了一场，最终他同意由我率亲卫护送督帅。”
张居正不由感慨，戚继光平素是个极圆滑的，到了这等节骨眼上，方能见他的赤诚之心。他忙道：“这样极好，元敬若当真擅离职守，反而是给梅林又多添一桩罪名。其实梅林一路上并不需担忧，我特地跟成国公托了情，让他派了骆思恭办这趟差，早年骆思恭和梅林有一段交情在，必不会有意为难他的。”
王氏叹气道：“我来另有一桩事，你还记得督帅身边那个倌人芙清吧？”
张居正张口结舌了一会，点了点头。王氏道：“督帅得到严世蕃问斩的消息后，知道情形不好，便将许多财产分给了幕僚和家里人，让他们暂离府邸，若有个万一，能逃掉几个是几个。他这些年待芙清委实不薄，便也分了他一大份财产，跟他说，严世蕃如今死了，他也不用再躲躲闪闪，大可再登台献艺，不至于埋没了一身好才艺。芙清哭得死去活来，绝不肯离府，督帅亲手拿了棍子将他打了出去——”张居正摇头道：“何至于此！严家家眷都不过流配罢了，梅林罪名再重，也不至于累及妻小，再说就算如此，芙清即不是胡家的家人，也不是胡家奴仆，便是留他在身边，也不碍着什么。”
王氏叹气道：“元敬也这样劝过督帅，没奈何督帅死活不肯，依我看……督帅有些心灰意冷，怕是没什么求生之念了。”